第九期電子書
第九期Web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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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報告
本會訊息
活動專輯
「廖之韻的〝裸‧色〞書寫」──談故事文學氛圍的營造/推廣組
青日副刊
逆轉勝/艾姬
重生/黑俠
阿嬤/艾姬
超級書寫
2013年11月超「極」書寫:點心
點心/張藝騰
點心:檸檬派與小王子/邱怡青
用點心/Lucie Kao
點心/Louis Cheng
布丁/Kuo Tzu-ching
2013年12月超「極」書寫:聖誕節
聖誕節/林冠旻
在醫院裡沒有節日/林若璇
聖誕夜/黃孟芬
聖誕節/Kuo Tzu-ching
聖誕節/林星僥
主題徵文:魚
魚/里特金
第三者/玫瑰
魚國分裂記/魚國
薜西弗斯池塘/風子
量子之魚/大理石
魚/娜娜
物質之海/大理石
研究論述
暹邏貓化身的女畫家—評賞袁瓊瓊〈貓〉/陳秀玲
創作花園
消失的體重/穆詳
科技瘟疫/傑嵐
夫人/華胥之女
愛貓人/星期三小姐
明月長照暗夜人/忻向榮
心牆/Yoz
湯圓/魚國
五元/顏正裕
潑墨山水/詩說
花葬/棗泥蛋黃
畫作的秘密/Emily
點心/Emily
精靈/陳驀守
拳頭/鄭子遴
針/鄭子遴
長頸鹿先生/莫宰羊
空洞/言己人
冬至/湘綺
廣寒宮送貨報告/悠忽
本會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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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之韻的〝裸‧色〞書寫」──談故事文學氛圍的營造/推廣組
青日副刊
逆轉勝/艾姬
重生/黑俠
阿嬤/艾姬
超級書寫
2013年11月超「極」書寫:點心
點心/張藝騰
點心:檸檬派與小王子/邱怡青
用點心/Lucie Kao
點心/Louis Cheng
布丁/Kuo Tzu-ching
2013年12月超「極」書寫:聖誕節
聖誕節/林冠旻
在醫院裡沒有節日/林若璇
聖誕夜/黃孟芬
聖誕節/Kuo Tzu-ching
聖誕節/林星僥
主題徵文:魚
魚/里特金
第三者/玫瑰
魚國分裂記/魚國
薜西弗斯池塘/風子
量子之魚/大理石
魚/娜娜
物質之海/大理石
研究論述
暹邏貓化身的女畫家—評賞袁瓊瓊〈貓〉/陳秀玲
創作花園
消失的體重/穆詳
科技瘟疫/傑嵐
夫人/華胥之女
愛貓人/星期三小姐
明月長照暗夜人/忻向榮
心牆/Yoz
湯圓/魚國
五元/顏正裕
潑墨山水/詩說
花葬/棗泥蛋黃
畫作的秘密/Emily
點心/Emily
精靈/陳驀守
拳頭/鄭子遴
針/鄭子遴
長頸鹿先生/莫宰羊
空洞/言己人
冬至/湘綺
廣寒宮送貨報告/悠忽
全文
青日副刊
逆轉勝/艾姬
刊載於青年日報副刊2014.1.3
退伍後還沒開始找工作,他開始擺攤賣起玩具來。他說其實擺攤賺不了什麼錢,卻是一個很好的人生歷練,對著上班族OL的我訴說起他的夜市人生,眼神充滿著自信與驕傲。
他帶我參觀租屋處,小小的空間作為倉庫,存放著大大小小的玩偶和玩具飾品。他隨手將一袋手機吊飾倒出來,鋪開在和式桌上。「可愛吧?喜歡什麼自己挑,送妳。」我搖搖頭,他自己隨手挑了幾個給我:「這個很可愛,還有這個。這個我們賣很好,沒剩幾個了。」他把他的心意全塞進我的包包裡,咧開嘴笑著。
他說,除了夜市人生很熱血之外,另一件熱血的事情是看職棒。尤其是在知道我有男朋友之後,他特別想約我去看職棒。我不明白這兩者有什麼樣的關聯性,而且我從來不看職棒。但他很堅持,在某一天不去擺攤,買好了兩張門票約我去看球賽。
九局上半的那支二壘安打,他欣喜若狂。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他大聲地告訴我:「這就是我要告訴妳的,逆轉勝!球賽是可以逆轉勝的,我也可以。」他咧開嘴笑著,彷彿也打了一支二壘安打。
後來,他找到工作,沒去擺攤了。不久,男朋友向我求婚,我答應了。我一直沒有告訴他的是,逆轉勝不是不可能,只是在愛情裡,我是球員兼裁判。
重生/黑俠
刊載於青年日報副刊2014.1.10
這是一條妳無法察覺的坑道。
冗長的坑道我們魚貫深入,行進的路上,岩壁上的兩排燈光廿四小時亮著,彷彿正監視著我們揮之不去的陰影,帶著白晝的陽光步入坑內時,手機的訊號、試圖滲透的光線都會被眼前深深的黑暗所吸附,沒有任何外界的訊號能繼續與我們連線。
深入坑道前,我們脫掉外頭的城市、綠葉上的陽光、擁擠的車陣;我們脫掉眼裡的喧喧嚷嚷。坑道與世界如同兩個瓶口,我們置身其中。
在這裡,我的代號是5454。
我在深如迷宮的這裡,廿四小時工作。前方是黑暗、是光明,我身後也是。當我們邁動步伐,把腳沉沉放在這條愈走愈冷的路上─我們不該稱做是人,程式的晶片鑲在眼球,我們起身、我們工作、我們歡愛、我們哭泣、我們累了就充電或沉沉睡去。
還有什麼值得為逞一口氣而豪奪強取呢?那些不時東上西下隨我們四處奔走且伸長手的影子,究竟想向我們索討些什麼?
「生命會自己找到出口!」這是「侏儸紀公園」裡的一句對話,所幸我還未完全消除記憶。坐在一個毫不起眼的位置,胸口隱隱發疼,數字與代號都與我無關了,手上捧著時而發光時而黯淡的冷石,這就是心臟吧?拿起扳手與起子,匡噹匡噹敲敲生冷的自己,硬是把心臟過多的螺絲,一顆顆鬆了下來……
阿嬤/艾姬
刊載於青年日報副刊2014.1.23
聽家人說,阿嬤變得很古怪,電話裡說不清,請我跑一趟就知道了。
在鄉間小路開著車,循著記憶裡的路線左彎右拐,路口小雜貨店作為快到阿嬤家的路標,數十年如一日。阿嬤家在一段上坡路的轉角處,旁邊空地可以並排停兩台車。我小心翼翼地把車停放在小舅的車旁邊,小舅一家人和阿嬤住在一起。
陽光灑落在三合院中庭,這是小時候阿嬤曬梅干菜、小孩子跳格子玩耍的地方,現在只剩空蕩蕩的寂靜。門是敞開的,小舅的大兒子坐在藤椅上,聽見我的腳步聲才將專注在iPad上的視線移轉到我身上,不冷不熱地打了招呼:「表姊,妳來了啊……」再繼續當他的低頭族。
另一個低著頭的,是阿嬤。她拄著柺杖、駝著背,幾盡全白的短髮以黑色塑膠髮箍圈起,露出充滿歲月痕跡的蒼白額頭。「阿嬤!」知道她耳背,我大聲喊著。她緩緩抬起頭,卻不見熟悉溫暖的眼神,脫口而出一串的日語,厲聲斥責我們出門玩就不知道要回家。
小舅從臥房走了出來,啼笑皆非地說:「唉,又發作了。自妳阿公往生後,阿嬤就變了一個人,她講什麼我們都聽不懂,想說妳留日的,來聽聽看!」
從來不說日語的阿嬤,此時神似當過日本兵的阿公,彷彿阿公住在阿嬤的身體裡,從來未曾離開……
刊載於青年日報副刊2014.1.3
退伍後還沒開始找工作,他開始擺攤賣起玩具來。他說其實擺攤賺不了什麼錢,卻是一個很好的人生歷練,對著上班族OL的我訴說起他的夜市人生,眼神充滿著自信與驕傲。
他帶我參觀租屋處,小小的空間作為倉庫,存放著大大小小的玩偶和玩具飾品。他隨手將一袋手機吊飾倒出來,鋪開在和式桌上。「可愛吧?喜歡什麼自己挑,送妳。」我搖搖頭,他自己隨手挑了幾個給我:「這個很可愛,還有這個。這個我們賣很好,沒剩幾個了。」他把他的心意全塞進我的包包裡,咧開嘴笑著。
他說,除了夜市人生很熱血之外,另一件熱血的事情是看職棒。尤其是在知道我有男朋友之後,他特別想約我去看職棒。我不明白這兩者有什麼樣的關聯性,而且我從來不看職棒。但他很堅持,在某一天不去擺攤,買好了兩張門票約我去看球賽。
九局上半的那支二壘安打,他欣喜若狂。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他大聲地告訴我:「這就是我要告訴妳的,逆轉勝!球賽是可以逆轉勝的,我也可以。」他咧開嘴笑著,彷彿也打了一支二壘安打。
後來,他找到工作,沒去擺攤了。不久,男朋友向我求婚,我答應了。我一直沒有告訴他的是,逆轉勝不是不可能,只是在愛情裡,我是球員兼裁判。
重生/黑俠
刊載於青年日報副刊2014.1.10
這是一條妳無法察覺的坑道。
冗長的坑道我們魚貫深入,行進的路上,岩壁上的兩排燈光廿四小時亮著,彷彿正監視著我們揮之不去的陰影,帶著白晝的陽光步入坑內時,手機的訊號、試圖滲透的光線都會被眼前深深的黑暗所吸附,沒有任何外界的訊號能繼續與我們連線。
深入坑道前,我們脫掉外頭的城市、綠葉上的陽光、擁擠的車陣;我們脫掉眼裡的喧喧嚷嚷。坑道與世界如同兩個瓶口,我們置身其中。
在這裡,我的代號是5454。
我在深如迷宮的這裡,廿四小時工作。前方是黑暗、是光明,我身後也是。當我們邁動步伐,把腳沉沉放在這條愈走愈冷的路上─我們不該稱做是人,程式的晶片鑲在眼球,我們起身、我們工作、我們歡愛、我們哭泣、我們累了就充電或沉沉睡去。
還有什麼值得為逞一口氣而豪奪強取呢?那些不時東上西下隨我們四處奔走且伸長手的影子,究竟想向我們索討些什麼?
「生命會自己找到出口!」這是「侏儸紀公園」裡的一句對話,所幸我還未完全消除記憶。坐在一個毫不起眼的位置,胸口隱隱發疼,數字與代號都與我無關了,手上捧著時而發光時而黯淡的冷石,這就是心臟吧?拿起扳手與起子,匡噹匡噹敲敲生冷的自己,硬是把心臟過多的螺絲,一顆顆鬆了下來……
阿嬤/艾姬
刊載於青年日報副刊2014.1.23
聽家人說,阿嬤變得很古怪,電話裡說不清,請我跑一趟就知道了。
在鄉間小路開著車,循著記憶裡的路線左彎右拐,路口小雜貨店作為快到阿嬤家的路標,數十年如一日。阿嬤家在一段上坡路的轉角處,旁邊空地可以並排停兩台車。我小心翼翼地把車停放在小舅的車旁邊,小舅一家人和阿嬤住在一起。
陽光灑落在三合院中庭,這是小時候阿嬤曬梅干菜、小孩子跳格子玩耍的地方,現在只剩空蕩蕩的寂靜。門是敞開的,小舅的大兒子坐在藤椅上,聽見我的腳步聲才將專注在iPad上的視線移轉到我身上,不冷不熱地打了招呼:「表姊,妳來了啊……」再繼續當他的低頭族。
另一個低著頭的,是阿嬤。她拄著柺杖、駝著背,幾盡全白的短髮以黑色塑膠髮箍圈起,露出充滿歲月痕跡的蒼白額頭。「阿嬤!」知道她耳背,我大聲喊著。她緩緩抬起頭,卻不見熟悉溫暖的眼神,脫口而出一串的日語,厲聲斥責我們出門玩就不知道要回家。
小舅從臥房走了出來,啼笑皆非地說:「唉,又發作了。自妳阿公往生後,阿嬤就變了一個人,她講什麼我們都聽不懂,想說妳留日的,來聽聽看!」
從來不說日語的阿嬤,此時神似當過日本兵的阿公,彷彿阿公住在阿嬤的身體裡,從來未曾離開……
超級書寫
十一月超「極」書寫:點心
點心/張藝騰
她走進房中,坐在床尾,彎身從床底下取出一個小盒子。往手掌劃出一道弧線,將手放入盒中,握住那皺皺的油油的,手感彷彿是放隔夜的油條──右上角的天花板傳來一陣騷動。
「快來吃點心囉!」她笑著望向天花板,它正在那裡。
她覺得有點暈,將手取出,包紮止血。望著掌心反覆劃破的血痕,那一道又一道永遠無法癒合的疤,她哭了。
「今天是第四十九夜了。」她望向右上角的天花板,已能清晰看見它的形體,它小小黑黑的,停在夾縫中像是一塊巧克力翻糖。
當它微微振翅,向她飛來時,她知道這四十九夜的餵養並沒有白費,它可以為她達成任何事。
「把他帶來我身邊。」
它走了,又回來,男人沒有跟著。
「人呢?」她向它怒吼,「我要他回到我身邊!」
它走了,又回來,男人仍沒有回來,一如他的離去,他的消失。
男人的愛就像它一樣,以她的血作利益的交換,看起來好像有個可供她役使的東西,實際上這永遠是門賠本生意。
她只能繼續哭泣,加量餵養這隻小獸。「還不夠嗎?我的血全都給你!只要他回來!」
它領她來到墓園。
她記得這墓園,男人消失後的第七天,月亮圓得有如一盞路燈,在瘋狂的驅使下,她來到這裡,從此,以血豢養這隻小獸。
它停在墓碑上不動了。
今夜的月很亮,照在墓碑上,她看見了。
男人原來沒有離開。
點心:檸檬派與小王子 /邱怡青
我照例在星期五晚上約莫五點半左右到達工作室,將邊角櫃上已經有些萎謝的三枝香水百合換新,在深綠色的葉片形狀瓷盤上點燃錐形的柑橘薰香,將燈光調暗到讓客人展露身體時不會過度的感覺被強制展示的溫和明度,我看向小流理台上的電子時鐘將近五十五分了,他都非常準時六點會到達,把雙手用香皂仔細搓揉、溫水洗淨,這些步驟讓我在這些像備註一樣必須完成的動作裡凝神,準備好疏解和判讀客人全然交付的身體。
三分鐘後電鈴響了,我開門跟他道了聲晚安,他會先把今天為我準備的糕點先遞給我好讓我去冰起來,說是為了補償他每次都選這種會耽誤我用餐的時間過來,臉上的笑容仍然耿直又疲憊,看起來很舊的駝色夾克裡穿著沾滿了他一天勞動的髒汙的鬆垮背心,白色的綁帶工作褲上擦抹著泥土、焊接時火花的燒洞,褲尾繞了一圈水泥噴濺的大小結塊,他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會先到浴室徹底的梳洗乾淨。
他是單親爸爸,為了照顧五歲的女兒,有一份貨運司機的正職,固定星期五的休假還必須去工地打零工,結束後才能挪出一個半小時的時間來做課程,他是熟客的一對夫妻轉介紹來的,已經進行了半年的課程,三十四歲的男性,身形粗曠、有一種不需要細節修飾的樸實和草莽,像根莖強韌、可以在任何環境下生長的咸豐草那一類的植物。
他第一次來的那天下午正是慣性午後天空都會抒發一陣雷雨的季節,渾身的衣物都是被雨點打濕的黑漬,從沒有來過這種地方消費過的他感覺十分拘謹的縮坐在沙發的一角,跟我說半年前妻子留下五歲大的女兒跟自己的好友跑了,聲息像已經枯爛的水草正要分解在魚缸裡。
從此後他就常常會胸悶,一股隔水悶燒一樣緩慢加熱的不適感,那天晚上我沒有排其他的客人,聽他說了三個小時的話才開始那天我替他安排的課程。
我每次詢問他胸悶的狀況是否有緩解一些,他總說他很不會形容,只是一直強調「晚上睡的比較好了。」,我判讀過他的身體狀態,重心因為過度使用右側而微微的變形傾斜,皮膚乾燥像失去水分的橙皮,經常性消耗勞力的肌肉緊繃的不停推積著厚厚的疲勞,一個星期會有幾天熬夜送貨所以肝也有些受損,腰椎那裡有年輕時留下的舊傷,如同穿了一根生鏽的鐵釘那樣一壓就痛,我的指腹與手掌的整個觸面必須能夠像在辨別音準,發炎或腫脹或淤塞,聽出他身體在按壓時回應的每個雜音造成的不協調。
我總會先順過他的呼吸讓他的纏結的心神專注在吸吐之間鬆開,今天在用手法鬆開他雙腳的沾黏鬱結之後,我請他抬腳試試看有沒有比較輕,他跟我說:「還是沉甸甸的。」試了兩次之後依然如此,我轉而拉了按摩床附的小彈簧椅坐在他的頭後方,用溫熱的兩手掌心輕捧著他的後頸,為了能讓他的氣血流通和放鬆,這中間除了靜心音樂和彼此的呼吸之外沒有任何聲音,我感覺到他的吐息似乎有小頻率的斷續加快,過了約莫十分鐘後他突然開口說:
「你的手實在太溫暖了,抱歉我一安心就哭個不停。」他說,抬起手臂不想讓我看見似的遮擋住雙眼。
「沒關係,就哭吧,原來你心裡有事啊,怪不得腳怎樣都鬆不開,身體可是會很忠實的紀錄你的每個狀態喔。」我起身拿起推車上的小毛巾遞給他。
「真的騙不了人哪。」
「有時哭出來比較好,你已經很堅強了。」
他捏緊雙拳無法抑止的不停落淚,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仿佛只是在深夜過境的一場在晨光中就瞬間蒸發、無人查覺的細雨,我反覆的用沾滿草本精油的手指梳順他的短髮,很難形容此時此刻,如此安靜私密,像只隔著玻璃使用唇語交換了最重要的信息,大概是他在訴說如何穿過黑暗的石縫生長那一類的事情。
今天的課程結束的比較早,他沒有急著趕去安親班接女兒,反而坐下來慢慢的喝完我替他倒滿在桌邊的花茶,我從冰箱裡把蛋糕拿出來放在小碟子上,拿了兩枝水果叉一隻遞給他,今天是檸檬派,我跟他說他上次帶來的蛋白霜水果塔也很好吃,將三角狀蛋糕比較大的那一邊轉向他。
他輕聲的笑了起來說他女兒也會這樣,她真的很貼心連安親班的小朋友請她吃的兩塊小餅乾她都會留下一塊用衛生紙包著帶回家給他,接著跟我說起最近替女兒念的床邊故事是一本叫小王子的書有看過嗎?我搖搖頭說沒有,其實我在年少時就讀過,我沒有把這些事說出口,只是想讓他說話,讓他真正的、不需要抵防戒備的說出他想說的話。
他開始跟我講述這本書,敘述的方法十分簡單笨拙,但他語氣急切興奮,似乎非常的想跟我分享這本書的內容,聽起來好像他真的和小王子周遊了那些星球和那裡的居民對談。
說到一半他的電話就響了起來,是安親班的老師催促她去接女兒,我送他到門口穿鞋時他跟我說,過兩天他要和貨運公司的老闆娘替他介紹的一個在食品公司當業務助理的小姐見面,明天可要去買幾件像樣的衣服,說希望下次來能讓我聽到進展順利的好消息,我只是笑著送他離開,我折回室內,安寂的室內還有殘留在我舌蕾上檸檬的清香,一種還沒辦法命名的感情也開始散發氣味,像凝乳熟成之前的乳清,清淡不明的時期,準備形成什麼之前的最後一道手續。
我想像起他每次站在甜點櫃前替我挑選蛋糕的站姿和神情,閉上了眼睛,其實啊,我一點都不希望你和那個女孩順利發展下去,我期望你能夠一直回來見我,帶著一塊充滿心意甜度的蛋糕,替我把那個故事說完。
用點心/Lucie Kao
「媽我回來了!」
「來來來!幫媽媽把這阿貓包子端去桌上,晚點你爸爸要回家吃飯。這道點心是他最愛的!」我看著飯廳旁擺滿各式菜色的祭祀桌,對媽媽笑了一下,講些開心的事情好了。
「媽我今天拿到了業績獎金,我覺得我真的做到了!」
「啊!媽媽又老糊塗了,剛剛做的點心還沒端出來呢!」
眼看媽媽又進了廚房拿了一盤水果蛋塔出來。
「媽你剛剛有拿包子出來了!」
「你剛剛不是說『坐』到了?」媽媽轉身又忙進忙出的,還是來講一些公司不如意的事和媽媽吐吐苦水好了。
「媽,我覺得合作廠商不信任我們公司,妳覺得我是要把我們實力拿出去還是等他們來發現我們,哪一個好?」
「十『粒』包子先別拿出去,晚點你爸回來就涼掉了,幫我拿回來我再熱一熱。這個要說哪個好?當然是我做的蛋塔最好!」
「媽!妳根本沒再聽我說話!」再也受不了媽媽的病了,我轉身想回房裡去。
媽媽笑笑地又從廚房走出來,叫住了我。
「兒子,來! 」我接過媽媽顫抖手中搖晃的杯子,是小時候我心情不好媽媽就會做給我吃的芝麻糊。
「乖兒子!多吃點快快長大喔!」媽媽又把我當作小孩子了。
「為什麼我怎樣幫妳找醫生問偏方都醫不好妳呢?」
我抱著媽媽痛哭,但是媽媽卻反過來摸摸我的頭。
「乖兒子,用點心!」
點心/Louis Cheng
我從不忌諱馬卡龍在我身上多的那麼幾塊肉,畢竟甜膩的代價是美的,在舌尖上的享受,儘管我的牙齒上面還有一點血漬,但不會妨礙我的下午茶,聽著昨晚謀殺案的獨家新聞,其實那不過是切下幾塊不大不小的,恩......應該是羅宋麵包的大小吧!和著番茄濃湯吃的美味,合宜;啊!還有那提拉米蘇,顏色有點紅,紅莓的份量太多可能會比較酸,不打緊,下面是奶酪,滋味也不錯;據說最難處理的就是那巴馬乾酪麵包中所夾的火腿了,有點難處理,剁刀又不利,只好用我牙齒咬下了,手中還有沖好的美式黑咖啡,香濃的感覺真是最完美的搭配!
至於你問我馬卡龍的材料?我望著電視機上的水晶頭骨,笑而不答。
布丁/Kuo Tzu-ching
不知怎麼著,她忽然很想吃布丁。
她從書架上翻找出那男人留下的食譜。分手以後,那男人把東西都搬走了,唯一忘了帶走的,就是這本食譜。其實都不算食譜,就只是一本筆記本,上頭煞有其事地用粗黑麥克筆寫上「食譜」兩個大字,翻開也只有第一頁寫著布丁的作法。
她翻開那食譜裡的唯一一頁,從櫥櫃裡拿來鍋碗杯模,到冰箱找出雞蛋牛奶,按著那男人寫下的方法,打蛋黃、煮牛奶,又取來糖粉熬焦糖。
那男人總愛吃布丁。剛認識的時候,倆人出去約會,男人會帶親手作的布丁來給她吃。要是上餐館吃飯,甜點也必定點布丁。熱戀那時,她看那男人這麼愛吃布丁,還曾暗自發誓說要天天作布丁給那男人吃,可是從小沒做過飯的她連顆雞蛋都打不好,於是就放棄了。後來吃的布丁,都是那男人作的。
住在一起以後,要是放假在家沒事,男人便穿上圍裙,走進廚房作布丁。她有時看了男人開冰箱關冰箱忙進忙出,都忍不住抱怨:「又是布丁嗎?偶爾也作點餅乾啊蛋糕啊之類的嘛。」男人聽了總會笑說:「好,好。等我學會了以後,就作餅乾給妳吃。」她聽那話語講在男人嘴裡,耳畔只傳來攪蛋的喀喀聲。結果到了分手之前,她都還只有布丁可以吃。吵得最兇的那幾日,她不跟那男人講話,那男人也賭氣選擇沉默。可是晚餐以後,男人還是會從冰箱裡拿出兩個先前作好的布丁,擺到她的面前,還附上一只小調羹,搞到她往後看了布丁就反胃。後來她發誓,絕對再不吃布丁這種玩意。那是小孩子吃的。
只有幼稚如那男人,才會天天晚飯以後捧著布丁一匙一匙慢慢舀挖,全都吃完了還不滿足,就把湯匙啣在嘴裡,去舔那殘留下來的香草味道。
分手都不知多久了,她也沒去算。那男人不在的日子裡,廚房裡都沒聲音。不下廚的她都是買外食,會進廚房也只是煮泡麵或微波餐盒。她都忘記了曾經有個男人站在料理檯前打蛋漿、煮焦糖這回事。
可是不知怎麼著,她今天忽然很想吃布丁。
她小心翼翼把牛奶跟蛋液拌勻,注滿裝著焦糖的杯模。又小心翼翼地把布丁杯端進烤爐,眼睛就巴巴著盯著的爐裡烤盤伴著紅光不斷旋轉。然後把烤好的布丁拿出來放涼,然後洗衣服,然後晾衣服,然後把涼了的布丁杯放進冰箱。
她出門送眼鏡去修,拿小說去還,在書店揀了幾本書,又買了明後天早餐的麵包和咖啡,還有衛生紙跟卸妝棉回來,坐在電視前面半小時總覺得有甚麼事情忘記了,看到陽台上的衣服才想起要收,於是就去收摺衣服。整理完以後還是覺得怪怪的,可是抓了抓頭髮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便不去想,直到螢光幕閃啊閃,閃來一則布丁廣告,她才想起這回事,便把遙控器放下,打開冰箱門,拿來布丁、坐回沙發,才發覺忘了拿湯匙,又急急忙忙去碗櫃裡找,這次連拖鞋也不穿了。
她伸出湯匙向那瓣金黃軟嫩舀去,眼睛仍盯著連續劇的劇情,才吃進嘴裡,香草味道瞬間溢滿唇畔舌尖,她嚇了一跳,沒想到這麼好吃,也驚訝第一次作布丁就成功,只可惜水加得太多,口感顯得太軟,不像那男人作的布丁那樣軟硬適中,不過總算沒白費這些功夫。她以前總嫌男人作布丁花去太久時間,火裡來又是冰裡去,折騰半天就為一口甜軟真不值得。這回換成自己來作,好像也沒甚麼可嫌惡的。她想著想著,又一匙匙吃去,不知怎麼著,她似乎突然明白那男人為甚麼喜歡吃布丁。這布丁好似那男人的心吶,外頭堅硬的鐵模包著的,是裡頭柔軟的耀眼黃澄,都不知道經過幾回百度以上的火烤水蒸,又經過幾回零下冰凍,才煉來這般滑軟細緻,一口,一口,像那男人的微笑,安慰著、陪伴著她不知多少孤獨傷心夜晚。那湯匙非得要舀到最底端,才會發現原來那男人心底包著的是濃甜似蜜,伴著微苦的焦香。可等到真正發現碗底焦糖的時候,那顆像布丁的男人的心,早給舀挖得破碎殘缺了。
螢光幕閃啊閃的,連續劇早收播了。她坐在沙發上傻傻發起楞來。她終於學會自己作布丁了。但她終於再嚐不到那男人為她作的布丁的那種味道。
那杯布丁吃了一半卻沒吃完,連著湯匙擱在桌上。
螢光幕仍閃啊閃的,她早已泣不成聲。
點心/張藝騰
她走進房中,坐在床尾,彎身從床底下取出一個小盒子。往手掌劃出一道弧線,將手放入盒中,握住那皺皺的油油的,手感彷彿是放隔夜的油條──右上角的天花板傳來一陣騷動。
「快來吃點心囉!」她笑著望向天花板,它正在那裡。
她覺得有點暈,將手取出,包紮止血。望著掌心反覆劃破的血痕,那一道又一道永遠無法癒合的疤,她哭了。
「今天是第四十九夜了。」她望向右上角的天花板,已能清晰看見它的形體,它小小黑黑的,停在夾縫中像是一塊巧克力翻糖。
當它微微振翅,向她飛來時,她知道這四十九夜的餵養並沒有白費,它可以為她達成任何事。
「把他帶來我身邊。」
它走了,又回來,男人沒有跟著。
「人呢?」她向它怒吼,「我要他回到我身邊!」
它走了,又回來,男人仍沒有回來,一如他的離去,他的消失。
男人的愛就像它一樣,以她的血作利益的交換,看起來好像有個可供她役使的東西,實際上這永遠是門賠本生意。
她只能繼續哭泣,加量餵養這隻小獸。「還不夠嗎?我的血全都給你!只要他回來!」
它領她來到墓園。
她記得這墓園,男人消失後的第七天,月亮圓得有如一盞路燈,在瘋狂的驅使下,她來到這裡,從此,以血豢養這隻小獸。
它停在墓碑上不動了。
今夜的月很亮,照在墓碑上,她看見了。
男人原來沒有離開。
點心:檸檬派與小王子 /邱怡青
我照例在星期五晚上約莫五點半左右到達工作室,將邊角櫃上已經有些萎謝的三枝香水百合換新,在深綠色的葉片形狀瓷盤上點燃錐形的柑橘薰香,將燈光調暗到讓客人展露身體時不會過度的感覺被強制展示的溫和明度,我看向小流理台上的電子時鐘將近五十五分了,他都非常準時六點會到達,把雙手用香皂仔細搓揉、溫水洗淨,這些步驟讓我在這些像備註一樣必須完成的動作裡凝神,準備好疏解和判讀客人全然交付的身體。
三分鐘後電鈴響了,我開門跟他道了聲晚安,他會先把今天為我準備的糕點先遞給我好讓我去冰起來,說是為了補償他每次都選這種會耽誤我用餐的時間過來,臉上的笑容仍然耿直又疲憊,看起來很舊的駝色夾克裡穿著沾滿了他一天勞動的髒汙的鬆垮背心,白色的綁帶工作褲上擦抹著泥土、焊接時火花的燒洞,褲尾繞了一圈水泥噴濺的大小結塊,他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會先到浴室徹底的梳洗乾淨。
他是單親爸爸,為了照顧五歲的女兒,有一份貨運司機的正職,固定星期五的休假還必須去工地打零工,結束後才能挪出一個半小時的時間來做課程,他是熟客的一對夫妻轉介紹來的,已經進行了半年的課程,三十四歲的男性,身形粗曠、有一種不需要細節修飾的樸實和草莽,像根莖強韌、可以在任何環境下生長的咸豐草那一類的植物。
他第一次來的那天下午正是慣性午後天空都會抒發一陣雷雨的季節,渾身的衣物都是被雨點打濕的黑漬,從沒有來過這種地方消費過的他感覺十分拘謹的縮坐在沙發的一角,跟我說半年前妻子留下五歲大的女兒跟自己的好友跑了,聲息像已經枯爛的水草正要分解在魚缸裡。
從此後他就常常會胸悶,一股隔水悶燒一樣緩慢加熱的不適感,那天晚上我沒有排其他的客人,聽他說了三個小時的話才開始那天我替他安排的課程。
我每次詢問他胸悶的狀況是否有緩解一些,他總說他很不會形容,只是一直強調「晚上睡的比較好了。」,我判讀過他的身體狀態,重心因為過度使用右側而微微的變形傾斜,皮膚乾燥像失去水分的橙皮,經常性消耗勞力的肌肉緊繃的不停推積著厚厚的疲勞,一個星期會有幾天熬夜送貨所以肝也有些受損,腰椎那裡有年輕時留下的舊傷,如同穿了一根生鏽的鐵釘那樣一壓就痛,我的指腹與手掌的整個觸面必須能夠像在辨別音準,發炎或腫脹或淤塞,聽出他身體在按壓時回應的每個雜音造成的不協調。
我總會先順過他的呼吸讓他的纏結的心神專注在吸吐之間鬆開,今天在用手法鬆開他雙腳的沾黏鬱結之後,我請他抬腳試試看有沒有比較輕,他跟我說:「還是沉甸甸的。」試了兩次之後依然如此,我轉而拉了按摩床附的小彈簧椅坐在他的頭後方,用溫熱的兩手掌心輕捧著他的後頸,為了能讓他的氣血流通和放鬆,這中間除了靜心音樂和彼此的呼吸之外沒有任何聲音,我感覺到他的吐息似乎有小頻率的斷續加快,過了約莫十分鐘後他突然開口說:
「你的手實在太溫暖了,抱歉我一安心就哭個不停。」他說,抬起手臂不想讓我看見似的遮擋住雙眼。
「沒關係,就哭吧,原來你心裡有事啊,怪不得腳怎樣都鬆不開,身體可是會很忠實的紀錄你的每個狀態喔。」我起身拿起推車上的小毛巾遞給他。
「真的騙不了人哪。」
「有時哭出來比較好,你已經很堅強了。」
他捏緊雙拳無法抑止的不停落淚,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仿佛只是在深夜過境的一場在晨光中就瞬間蒸發、無人查覺的細雨,我反覆的用沾滿草本精油的手指梳順他的短髮,很難形容此時此刻,如此安靜私密,像只隔著玻璃使用唇語交換了最重要的信息,大概是他在訴說如何穿過黑暗的石縫生長那一類的事情。
今天的課程結束的比較早,他沒有急著趕去安親班接女兒,反而坐下來慢慢的喝完我替他倒滿在桌邊的花茶,我從冰箱裡把蛋糕拿出來放在小碟子上,拿了兩枝水果叉一隻遞給他,今天是檸檬派,我跟他說他上次帶來的蛋白霜水果塔也很好吃,將三角狀蛋糕比較大的那一邊轉向他。
他輕聲的笑了起來說他女兒也會這樣,她真的很貼心連安親班的小朋友請她吃的兩塊小餅乾她都會留下一塊用衛生紙包著帶回家給他,接著跟我說起最近替女兒念的床邊故事是一本叫小王子的書有看過嗎?我搖搖頭說沒有,其實我在年少時就讀過,我沒有把這些事說出口,只是想讓他說話,讓他真正的、不需要抵防戒備的說出他想說的話。
他開始跟我講述這本書,敘述的方法十分簡單笨拙,但他語氣急切興奮,似乎非常的想跟我分享這本書的內容,聽起來好像他真的和小王子周遊了那些星球和那裡的居民對談。
說到一半他的電話就響了起來,是安親班的老師催促她去接女兒,我送他到門口穿鞋時他跟我說,過兩天他要和貨運公司的老闆娘替他介紹的一個在食品公司當業務助理的小姐見面,明天可要去買幾件像樣的衣服,說希望下次來能讓我聽到進展順利的好消息,我只是笑著送他離開,我折回室內,安寂的室內還有殘留在我舌蕾上檸檬的清香,一種還沒辦法命名的感情也開始散發氣味,像凝乳熟成之前的乳清,清淡不明的時期,準備形成什麼之前的最後一道手續。
我想像起他每次站在甜點櫃前替我挑選蛋糕的站姿和神情,閉上了眼睛,其實啊,我一點都不希望你和那個女孩順利發展下去,我期望你能夠一直回來見我,帶著一塊充滿心意甜度的蛋糕,替我把那個故事說完。
用點心/Lucie Kao
「媽我回來了!」
「來來來!幫媽媽把這阿貓包子端去桌上,晚點你爸爸要回家吃飯。這道點心是他最愛的!」我看著飯廳旁擺滿各式菜色的祭祀桌,對媽媽笑了一下,講些開心的事情好了。
「媽我今天拿到了業績獎金,我覺得我真的做到了!」
「啊!媽媽又老糊塗了,剛剛做的點心還沒端出來呢!」
眼看媽媽又進了廚房拿了一盤水果蛋塔出來。
「媽你剛剛有拿包子出來了!」
「你剛剛不是說『坐』到了?」媽媽轉身又忙進忙出的,還是來講一些公司不如意的事和媽媽吐吐苦水好了。
「媽,我覺得合作廠商不信任我們公司,妳覺得我是要把我們實力拿出去還是等他們來發現我們,哪一個好?」
「十『粒』包子先別拿出去,晚點你爸回來就涼掉了,幫我拿回來我再熱一熱。這個要說哪個好?當然是我做的蛋塔最好!」
「媽!妳根本沒再聽我說話!」再也受不了媽媽的病了,我轉身想回房裡去。
媽媽笑笑地又從廚房走出來,叫住了我。
「兒子,來! 」我接過媽媽顫抖手中搖晃的杯子,是小時候我心情不好媽媽就會做給我吃的芝麻糊。
「乖兒子!多吃點快快長大喔!」媽媽又把我當作小孩子了。
「為什麼我怎樣幫妳找醫生問偏方都醫不好妳呢?」
我抱著媽媽痛哭,但是媽媽卻反過來摸摸我的頭。
「乖兒子,用點心!」
點心/Louis Cheng
我從不忌諱馬卡龍在我身上多的那麼幾塊肉,畢竟甜膩的代價是美的,在舌尖上的享受,儘管我的牙齒上面還有一點血漬,但不會妨礙我的下午茶,聽著昨晚謀殺案的獨家新聞,其實那不過是切下幾塊不大不小的,恩......應該是羅宋麵包的大小吧!和著番茄濃湯吃的美味,合宜;啊!還有那提拉米蘇,顏色有點紅,紅莓的份量太多可能會比較酸,不打緊,下面是奶酪,滋味也不錯;據說最難處理的就是那巴馬乾酪麵包中所夾的火腿了,有點難處理,剁刀又不利,只好用我牙齒咬下了,手中還有沖好的美式黑咖啡,香濃的感覺真是最完美的搭配!
至於你問我馬卡龍的材料?我望著電視機上的水晶頭骨,笑而不答。
布丁/Kuo Tzu-ching
不知怎麼著,她忽然很想吃布丁。
她從書架上翻找出那男人留下的食譜。分手以後,那男人把東西都搬走了,唯一忘了帶走的,就是這本食譜。其實都不算食譜,就只是一本筆記本,上頭煞有其事地用粗黑麥克筆寫上「食譜」兩個大字,翻開也只有第一頁寫著布丁的作法。
她翻開那食譜裡的唯一一頁,從櫥櫃裡拿來鍋碗杯模,到冰箱找出雞蛋牛奶,按著那男人寫下的方法,打蛋黃、煮牛奶,又取來糖粉熬焦糖。
那男人總愛吃布丁。剛認識的時候,倆人出去約會,男人會帶親手作的布丁來給她吃。要是上餐館吃飯,甜點也必定點布丁。熱戀那時,她看那男人這麼愛吃布丁,還曾暗自發誓說要天天作布丁給那男人吃,可是從小沒做過飯的她連顆雞蛋都打不好,於是就放棄了。後來吃的布丁,都是那男人作的。
住在一起以後,要是放假在家沒事,男人便穿上圍裙,走進廚房作布丁。她有時看了男人開冰箱關冰箱忙進忙出,都忍不住抱怨:「又是布丁嗎?偶爾也作點餅乾啊蛋糕啊之類的嘛。」男人聽了總會笑說:「好,好。等我學會了以後,就作餅乾給妳吃。」她聽那話語講在男人嘴裡,耳畔只傳來攪蛋的喀喀聲。結果到了分手之前,她都還只有布丁可以吃。吵得最兇的那幾日,她不跟那男人講話,那男人也賭氣選擇沉默。可是晚餐以後,男人還是會從冰箱裡拿出兩個先前作好的布丁,擺到她的面前,還附上一只小調羹,搞到她往後看了布丁就反胃。後來她發誓,絕對再不吃布丁這種玩意。那是小孩子吃的。
只有幼稚如那男人,才會天天晚飯以後捧著布丁一匙一匙慢慢舀挖,全都吃完了還不滿足,就把湯匙啣在嘴裡,去舔那殘留下來的香草味道。
分手都不知多久了,她也沒去算。那男人不在的日子裡,廚房裡都沒聲音。不下廚的她都是買外食,會進廚房也只是煮泡麵或微波餐盒。她都忘記了曾經有個男人站在料理檯前打蛋漿、煮焦糖這回事。
可是不知怎麼著,她今天忽然很想吃布丁。
她小心翼翼把牛奶跟蛋液拌勻,注滿裝著焦糖的杯模。又小心翼翼地把布丁杯端進烤爐,眼睛就巴巴著盯著的爐裡烤盤伴著紅光不斷旋轉。然後把烤好的布丁拿出來放涼,然後洗衣服,然後晾衣服,然後把涼了的布丁杯放進冰箱。
她出門送眼鏡去修,拿小說去還,在書店揀了幾本書,又買了明後天早餐的麵包和咖啡,還有衛生紙跟卸妝棉回來,坐在電視前面半小時總覺得有甚麼事情忘記了,看到陽台上的衣服才想起要收,於是就去收摺衣服。整理完以後還是覺得怪怪的,可是抓了抓頭髮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便不去想,直到螢光幕閃啊閃,閃來一則布丁廣告,她才想起這回事,便把遙控器放下,打開冰箱門,拿來布丁、坐回沙發,才發覺忘了拿湯匙,又急急忙忙去碗櫃裡找,這次連拖鞋也不穿了。
她伸出湯匙向那瓣金黃軟嫩舀去,眼睛仍盯著連續劇的劇情,才吃進嘴裡,香草味道瞬間溢滿唇畔舌尖,她嚇了一跳,沒想到這麼好吃,也驚訝第一次作布丁就成功,只可惜水加得太多,口感顯得太軟,不像那男人作的布丁那樣軟硬適中,不過總算沒白費這些功夫。她以前總嫌男人作布丁花去太久時間,火裡來又是冰裡去,折騰半天就為一口甜軟真不值得。這回換成自己來作,好像也沒甚麼可嫌惡的。她想著想著,又一匙匙吃去,不知怎麼著,她似乎突然明白那男人為甚麼喜歡吃布丁。這布丁好似那男人的心吶,外頭堅硬的鐵模包著的,是裡頭柔軟的耀眼黃澄,都不知道經過幾回百度以上的火烤水蒸,又經過幾回零下冰凍,才煉來這般滑軟細緻,一口,一口,像那男人的微笑,安慰著、陪伴著她不知多少孤獨傷心夜晚。那湯匙非得要舀到最底端,才會發現原來那男人心底包著的是濃甜似蜜,伴著微苦的焦香。可等到真正發現碗底焦糖的時候,那顆像布丁的男人的心,早給舀挖得破碎殘缺了。
螢光幕閃啊閃的,連續劇早收播了。她坐在沙發上傻傻發起楞來。她終於學會自己作布丁了。但她終於再嚐不到那男人為她作的布丁的那種味道。
那杯布丁吃了一半卻沒吃完,連著湯匙擱在桌上。
螢光幕仍閃啊閃的,她早已泣不成聲。
十二月超「極」書寫:漩渦
聖誕節/林冠旻
工作忙了一整天終於捱到了下班時刻,步出公司找著回家的路。天色還微亮著,街道上的商家卻已閃起霓虹,服飾店、甜點店、飲料店相繼並列著。店員們紛紛做起應景的打扮,不是帶著聖誕帽就是套著馴鹿角飾品,佇立各式各樣的聖誕樹模型,當然也少不了音樂相隨。
今天是二十五號了,或許該給孩子帶個禮物吧。出了捷運站再轉一次公車,大約十五分鐘就到了社區的巷口了。下車後腳步顯得輕快許多,不一會就到了家門口。
推開門,正在看電視的小鬼頭高興的跑過來,而妻子正在廚房忙著晚飯。他開心的笑容正像是在期待著什麼。
「乖,這是給你的聖誕禮物喔,聖誕快樂。」那是一袋裝的車輪餅,剛剛巷子口買的,還熱騰騰的。
「這‧不‧是‧禮‧物!」
說完就丟下那袋車輪餅,難過失望的跑去廚房找媽媽,留下錯愕的我。
「或許是少了精美的包裝吧……」我難過。
在醫院裡沒有節日/林若璇
在醫院裡沒有過節的味道。才剛換上去的壁紙,像是新刷好了油漆,莫非乾淨整潔只能用白慘慘的樣子來表現?不能像家裡一樣,在節日來臨之前就先貼上卡片和彩帶、小小的彩球和色紙剪成的襪子。
外婆給孩子們的禮物,就是那樣細心妝點過後的燦亮世界。孩子們看著卡片上的圖畫,為不同的卡片評分。手提音響一輪又一輪撥放著聖誕歌,孩子們學著貓聲狗語。
醫院裡沒有這樣的牆面,也沒有聖誕節的歌聲,更沒有彼此面對面的歡欣祝福,像是一個沒有節日的世界。
外婆依然病臥在床,偶而起來走動,很慢很慢的,瘦削的手臂似乎一抓就碎。祖孫倆待在狹窄的中間病床,許久沒有交談,只有有時的咳痰聲,咳不出來,鯁噎在喉。宛如連睜開眼睛都很費力。
想起昔日在家裡的聖誕節,一直陪著外婆坐在客廳的長椅上,小燈微亮,聖誕樹上的星星閃閃爍爍,聽著聖誕歌謠橫渡長夜,家人都回去睡了,只剩下一個小孫兒,等到了外婆最大的禮物,到現在都還沒有拆封。
外婆病了,在此刻已成為生命的倒數,連液體都難以入喉,更遑論聖誕大餐。他只能躺在攤平的家屬床上,在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變化的夜裡昏昏入睡。
「紅衣紅帽人,兩道白眉毛,聖誕老公公,駕著美麗雪撬。」
微弱的歌聲貼近他的耳畔,像是奇異的魔法,沒有聖誕節的病房,輕響著聖誕節的訊息。
他睜開眼睛,只看見外婆用顫抖不停的雙手,艱難地替他拉好被子。
聖誕夜/黃孟芬
她與大學時期最要好的朋友一同走在台北的人行道上,夜空飄著細雨,風迎面撲向她冰冷臉頰,令她不禁將圍巾拉更高點。
「你不冷嗎?」她問,身邊的好友只穿一件合身短袖純藍上衣,搭配迷你短裙,一年四季總這樣穿。
「不會。」朋友握住她的手,「聖誕快樂。」她感覺到朋友的溫暖手心,雖覺詫異,心頭卻升起一股暖意。
她們邊走邊聊天,雙手緊牽一起。她自小不善交際,沒有朋友,父母也早逝,但遇上了這位朋友後,她除了感謝朋友對她不擅言詞的包容外,更覺得這世上沒有什麼比她更重要。
走進一家餐廳,她說服平常不點餐的朋友點餐,「我要兩份聖誕套餐。」她說完後,注意到服務生的神色異常,於是她問:「請問怎麼了?」
「我們規定一位客人只能點一份套餐。」服務生委婉回答。
「我們有兩位,點兩份剛好。」她說,她的朋友也狐疑地望向服務生。
但服務生堅持只有她一位,她生氣地問隔壁桌的情侶,只見那對情侶放下手中的刀叉,怯怯地告訴她:「我只看見妳一個人。」
聖誕節/Kuo Tzu-ching
都說了那般富麗堂皇否能只憑嘴舌言語道罄的。那來用餐的賓客進了廳纔發覺,要喫驚得獃去。百只巨燭照得廳裡外都是透亮,壁前垂懸的帷幔全用染成絳紫大紅的綾羅織錦給飾上,繡縫著龍鳳麟鯉松柏梅荷,週邊再綴來銀絲金線,璀璨絢爛。莫說第一次踏進這兒的賓客要眼花撩亂,就算訪過不下十數次的老客人,也都將為這耀眼奪目的情景再次瞠目。可都說了,這驚愕訝異的事物絕不只一件,待得賓客端坐在位上後,百來個餐侍便邁著快步捧來盛著飯酒菜湯的盤盆盃盞,又像是照料嬰孩一般,先是小心翼翼地端上桌檯,再輕輕緩緩地揭去頂蓋。那頂蓋才掀上一小指寬,碗底的肉菜香氣便撲鼻而來,馥郁厚淳,瞬時漫溢四周。碗蓋掀開後,更不得了,那百般菜色瞅得座上賓客們眼睛都直了,張著大嘴流著唾涎,卻不知是喫驚或是肚餓,也忘了要取箸匙刀叉來喫食。
絲竹鐘磬響起,廳中又緩緩走進數十美人,婀娜窈窕,美若天仙,向眾賓客行過大禮後,便和著樂聲韻律翩翩起舞。餐侍們也否馬虎,案前桌上的碗碟盅觥就陸續端來,先是燒子鵝、燻斑鳩、炖乳鴿,再是煨豬蹄、焐羊肘、三杯兔,又是燴魚肚、炙青鰺、溜鱖片、續是炖甲魚、油燒蟹、翡翠蝦,百色百樣、目不暇給,濃香鑽入鼻腦,賓客們又繼續動指朵頤。忽地廳前一個孩童哭鬧起來,泣喊聲擾亂了原本無比愉悅的饗宴盛會,眾人都停下手上的白玉筷,轉頭來瞧。那孩童約似三五歲罷?個頭不大,嚎啕卻挺洪亮,只聽得哭聲愈大。旁邊他的母親卻否作聲,只向立在邊上的媬嬤使個眼色,那媬嬤便去哄那孩童。賓客們給擾了,卻否有人講話。那孩童給哄了一陣,哭鬧總算是停了,眾賓客們便繼續喫食。那餐侍們去了又來,捧了花籃白菜、芙蓉銀耳、清炒猴頭、涼拌竹蓀,說是方纔魚肉油燥,這回佐以珍味山菜,又有白毫、銀針等上品貢茶,能解膩暢脾。賓客們喫得都笑了開懷,可耳畔又是傳來孩童的哭聲,這回鬧得似是更厲害了,還用手捉了桌上盤裡的珍饈扔了在地,又打翻面前幾件碗盞,鏗鏘嘈雜。眾人又放下犀角杯,抬眉去看,那母親倒臉色依舊,仍顧著喫食,倒是桌畔的餐侍們競惶得全身發戰,手忙腳亂要搶去揀收清理遍地的雜亂。邊上的媬嬤又忙來,抱擁著那孩子去了一旁搖哄,再用手指蘸蜜讓那他去吮,孩童這纔否哭。那餐侍們再來,捧上的又是雪梨蒸狸、羊羔腿子、小犢牛胛、紅糟鹿筋、滷羊雜什、燴斑魚肝、烏參豬筋、三鮮鴨舌、醬醃壇肉、釀蜜火腿。鮑魚鮮魷烹得彈牙滑舌,鷓鴣鵪鶉燜得骨酥肉爛,令人讚不絕口。
賓客們喫得嘴畔唇邊漫是油光,縱是餐侍們換來幾回浸熱的錦巾,都捨不得抹去,回味無窮。直到肉菜全喫去後,再呈上了甜糕蜜菓、桂花香藕、杏仁豆腐、核桃豆沙、紅蓮子茶,清涼潤燥,香甜可口。桌邊的酒侍們也不得閒,那金盃玉盞才飲去,便立即再替賓客們斟上滿盛的珍珠漿、琥珀汁、瑪瑙湯,鼻嗅裡又全是上品佳釀的醇香,眼底迷濛著只見廳後的僕侍們來掃拭餐桌、清收盃盤。轉眼再去瞧方才幾度哭鬧的孩童,卻見他斜倚著軟座,早睡得沉了。旁邊那孩童的母親這才放落茶碗,緩緩抬頭,向賓客們說:「陛下聖誕,宴上薄設粗飯淡酒,望眾卿都能飽食。這會陛下或是累了,便先休睏。眾卿跪安後也早返邸,殿外備有轎馬自便。」來給萬歲賀壽喫宴的眾臣子們聽了便慌忙站起,只聽殿邊宦監的尖薄嗓音喊起,群臣便照儀跪拜。
幾個老臣年紀大了,跪跪起起總是緩慢,方纔高呼陛下萬歲、太后萬安的時候,缺了大半牙的嘴裡那些還未嚼爛的菜末肉屑,噴沾得金殿錦毯都是斑斑點點。
聖誕節/林星僥
平安夜的夜晚,街上到處可見應景的裝飾擺設。令人掃興的是許多掛在樹上或窗邊的襪子,裝的不是禮物而是一攤一攤的雨水。每個襪子都是充滿小孩子的期待與願望,卻被突如其來的大雨不留情地踐踏。
雜亂的倉庫裡聖誕老人整理著今晚要發送的禮物,心想,為什麼偏偏今天下的不是雪而是雨,一年才出現一次的聖誕老人似乎也拿這場大雨沒轍,一袋袋的禮物裝進雪橇看裝了差不多的禮物緩緩嘆了口氣,現在的小孩真難伺候,要的禮物不是智慧手機不然就平板電腦,想到每年的經費就這麼多,不禁又深深嘆了一口濃濃白霧,眼看時間快十二點了,打起了精神,拍拍在暖爐旁熟睡地馴鹿,穿起雨衣,也沒忘了替可愛地馴鹿披了一件。
就這樣駕著雪橇飛向天空,朝手中名冊地址發送禮物過去,不一會功夫已經把禮物送了只剩下一個,看著名冊下一個名字叫「路思」的小男孩,卻發現沒有註明要的禮物是甚麼?老人依循地址前往男孩家,遠遠便發現二樓的燈還亮著,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靠著窗向外張望似乎在尋找什麼似的,聖誕老人緩慢地始向窗口,小男孩很快的就察覺到,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一下卻又失落的看著老人,從表情看來小孩在找的不是聖誕老人。
「唷乎~~merry X’mas!」老人充滿活力的說。
「你是聖誕老人?」小男孩問。
「當然~~看看我的鬍子是真的唷!」老人淘氣地拉一拉下巴濃密的白鬚。接著說:「小朋友這麼晚還不睡可是不能拿禮物的喔!」
「我不要禮物,我要爸爸,你有沒有看到我爸爸?」
「爸爸?」老人隨即意會到這小孩的老爸可能不在身邊了。
「對阿,什麼禮物我都不要,我只要爸爸回來就好。」
「乖孩子~~這麼晚了爸爸今天應該不會來了早點去睡覺吧!」老人摸摸路思的頭。
「聖誕老公公,你知道嗎?去年的平安夜爸爸帶回來一包車輪餅,說這是我的聖誕禮物,我氣的把它摔在地上,說這不是「禮物」,耍脾氣不跟爸爸說話,後來爸爸為了讓我開心說明天早上再送一個真正的『聖誕禮物』,沒多久爸爸出門之後就再也沒回來了,媽媽是說爸爸出車禍死掉了,但我一直相信爸爸一定去當聖誕老人,所以我才會……」路思開始哽咽起來。
老人伸手輕捏路思的臉頰「是阿,傻孩子,爸爸一定去當聖誕老人了,能讓每個小朋友開開心心地過聖誕節,你要替爸爸感到光榮才對,這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到喔,不過好孩子是不能超過十二點還不睡覺喔!這樣爸爸也會不開心的。」
「真的嗎?」路思這時才露出笑容。
「當然!來~~這個是給你的聖誕禮物,今天是例外唷!下次十二點前要睡覺喔。」老人從袋子拿出I phone5。
「不用了,謝謝聖誕老公公,爸爸跟我說過喜歡的東西不一定要擁有,相信有別的小朋友更需要它。」
「喔哈哈哈,這樣阿~~好吧,快去睡吧小朋友我要走啦。」說完老人便駕著雪橇飛向天空,老人相信路思爸爸已經留給他最棒的禮物了。
路思看著聖誕老公公朝天空飛去,老人的背影有那麼幾分神似爸爸,不禁拿起口袋裡的5s「喀嚓」 按下快門:
上傳。
路思 與 聖誕老公公在溫暖的家──覺得美好。
聖誕節/林冠旻
工作忙了一整天終於捱到了下班時刻,步出公司找著回家的路。天色還微亮著,街道上的商家卻已閃起霓虹,服飾店、甜點店、飲料店相繼並列著。店員們紛紛做起應景的打扮,不是帶著聖誕帽就是套著馴鹿角飾品,佇立各式各樣的聖誕樹模型,當然也少不了音樂相隨。
今天是二十五號了,或許該給孩子帶個禮物吧。出了捷運站再轉一次公車,大約十五分鐘就到了社區的巷口了。下車後腳步顯得輕快許多,不一會就到了家門口。
推開門,正在看電視的小鬼頭高興的跑過來,而妻子正在廚房忙著晚飯。他開心的笑容正像是在期待著什麼。
「乖,這是給你的聖誕禮物喔,聖誕快樂。」那是一袋裝的車輪餅,剛剛巷子口買的,還熱騰騰的。
「這‧不‧是‧禮‧物!」
說完就丟下那袋車輪餅,難過失望的跑去廚房找媽媽,留下錯愕的我。
「或許是少了精美的包裝吧……」我難過。
在醫院裡沒有節日/林若璇
在醫院裡沒有過節的味道。才剛換上去的壁紙,像是新刷好了油漆,莫非乾淨整潔只能用白慘慘的樣子來表現?不能像家裡一樣,在節日來臨之前就先貼上卡片和彩帶、小小的彩球和色紙剪成的襪子。
外婆給孩子們的禮物,就是那樣細心妝點過後的燦亮世界。孩子們看著卡片上的圖畫,為不同的卡片評分。手提音響一輪又一輪撥放著聖誕歌,孩子們學著貓聲狗語。
醫院裡沒有這樣的牆面,也沒有聖誕節的歌聲,更沒有彼此面對面的歡欣祝福,像是一個沒有節日的世界。
外婆依然病臥在床,偶而起來走動,很慢很慢的,瘦削的手臂似乎一抓就碎。祖孫倆待在狹窄的中間病床,許久沒有交談,只有有時的咳痰聲,咳不出來,鯁噎在喉。宛如連睜開眼睛都很費力。
想起昔日在家裡的聖誕節,一直陪著外婆坐在客廳的長椅上,小燈微亮,聖誕樹上的星星閃閃爍爍,聽著聖誕歌謠橫渡長夜,家人都回去睡了,只剩下一個小孫兒,等到了外婆最大的禮物,到現在都還沒有拆封。
外婆病了,在此刻已成為生命的倒數,連液體都難以入喉,更遑論聖誕大餐。他只能躺在攤平的家屬床上,在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變化的夜裡昏昏入睡。
「紅衣紅帽人,兩道白眉毛,聖誕老公公,駕著美麗雪撬。」
微弱的歌聲貼近他的耳畔,像是奇異的魔法,沒有聖誕節的病房,輕響著聖誕節的訊息。
他睜開眼睛,只看見外婆用顫抖不停的雙手,艱難地替他拉好被子。
聖誕夜/黃孟芬
她與大學時期最要好的朋友一同走在台北的人行道上,夜空飄著細雨,風迎面撲向她冰冷臉頰,令她不禁將圍巾拉更高點。
「你不冷嗎?」她問,身邊的好友只穿一件合身短袖純藍上衣,搭配迷你短裙,一年四季總這樣穿。
「不會。」朋友握住她的手,「聖誕快樂。」她感覺到朋友的溫暖手心,雖覺詫異,心頭卻升起一股暖意。
她們邊走邊聊天,雙手緊牽一起。她自小不善交際,沒有朋友,父母也早逝,但遇上了這位朋友後,她除了感謝朋友對她不擅言詞的包容外,更覺得這世上沒有什麼比她更重要。
走進一家餐廳,她說服平常不點餐的朋友點餐,「我要兩份聖誕套餐。」她說完後,注意到服務生的神色異常,於是她問:「請問怎麼了?」
「我們規定一位客人只能點一份套餐。」服務生委婉回答。
「我們有兩位,點兩份剛好。」她說,她的朋友也狐疑地望向服務生。
但服務生堅持只有她一位,她生氣地問隔壁桌的情侶,只見那對情侶放下手中的刀叉,怯怯地告訴她:「我只看見妳一個人。」
聖誕節/Kuo Tzu-ching
都說了那般富麗堂皇否能只憑嘴舌言語道罄的。那來用餐的賓客進了廳纔發覺,要喫驚得獃去。百只巨燭照得廳裡外都是透亮,壁前垂懸的帷幔全用染成絳紫大紅的綾羅織錦給飾上,繡縫著龍鳳麟鯉松柏梅荷,週邊再綴來銀絲金線,璀璨絢爛。莫說第一次踏進這兒的賓客要眼花撩亂,就算訪過不下十數次的老客人,也都將為這耀眼奪目的情景再次瞠目。可都說了,這驚愕訝異的事物絕不只一件,待得賓客端坐在位上後,百來個餐侍便邁著快步捧來盛著飯酒菜湯的盤盆盃盞,又像是照料嬰孩一般,先是小心翼翼地端上桌檯,再輕輕緩緩地揭去頂蓋。那頂蓋才掀上一小指寬,碗底的肉菜香氣便撲鼻而來,馥郁厚淳,瞬時漫溢四周。碗蓋掀開後,更不得了,那百般菜色瞅得座上賓客們眼睛都直了,張著大嘴流著唾涎,卻不知是喫驚或是肚餓,也忘了要取箸匙刀叉來喫食。
絲竹鐘磬響起,廳中又緩緩走進數十美人,婀娜窈窕,美若天仙,向眾賓客行過大禮後,便和著樂聲韻律翩翩起舞。餐侍們也否馬虎,案前桌上的碗碟盅觥就陸續端來,先是燒子鵝、燻斑鳩、炖乳鴿,再是煨豬蹄、焐羊肘、三杯兔,又是燴魚肚、炙青鰺、溜鱖片、續是炖甲魚、油燒蟹、翡翠蝦,百色百樣、目不暇給,濃香鑽入鼻腦,賓客們又繼續動指朵頤。忽地廳前一個孩童哭鬧起來,泣喊聲擾亂了原本無比愉悅的饗宴盛會,眾人都停下手上的白玉筷,轉頭來瞧。那孩童約似三五歲罷?個頭不大,嚎啕卻挺洪亮,只聽得哭聲愈大。旁邊他的母親卻否作聲,只向立在邊上的媬嬤使個眼色,那媬嬤便去哄那孩童。賓客們給擾了,卻否有人講話。那孩童給哄了一陣,哭鬧總算是停了,眾賓客們便繼續喫食。那餐侍們去了又來,捧了花籃白菜、芙蓉銀耳、清炒猴頭、涼拌竹蓀,說是方纔魚肉油燥,這回佐以珍味山菜,又有白毫、銀針等上品貢茶,能解膩暢脾。賓客們喫得都笑了開懷,可耳畔又是傳來孩童的哭聲,這回鬧得似是更厲害了,還用手捉了桌上盤裡的珍饈扔了在地,又打翻面前幾件碗盞,鏗鏘嘈雜。眾人又放下犀角杯,抬眉去看,那母親倒臉色依舊,仍顧著喫食,倒是桌畔的餐侍們競惶得全身發戰,手忙腳亂要搶去揀收清理遍地的雜亂。邊上的媬嬤又忙來,抱擁著那孩子去了一旁搖哄,再用手指蘸蜜讓那他去吮,孩童這纔否哭。那餐侍們再來,捧上的又是雪梨蒸狸、羊羔腿子、小犢牛胛、紅糟鹿筋、滷羊雜什、燴斑魚肝、烏參豬筋、三鮮鴨舌、醬醃壇肉、釀蜜火腿。鮑魚鮮魷烹得彈牙滑舌,鷓鴣鵪鶉燜得骨酥肉爛,令人讚不絕口。
賓客們喫得嘴畔唇邊漫是油光,縱是餐侍們換來幾回浸熱的錦巾,都捨不得抹去,回味無窮。直到肉菜全喫去後,再呈上了甜糕蜜菓、桂花香藕、杏仁豆腐、核桃豆沙、紅蓮子茶,清涼潤燥,香甜可口。桌邊的酒侍們也不得閒,那金盃玉盞才飲去,便立即再替賓客們斟上滿盛的珍珠漿、琥珀汁、瑪瑙湯,鼻嗅裡又全是上品佳釀的醇香,眼底迷濛著只見廳後的僕侍們來掃拭餐桌、清收盃盤。轉眼再去瞧方才幾度哭鬧的孩童,卻見他斜倚著軟座,早睡得沉了。旁邊那孩童的母親這才放落茶碗,緩緩抬頭,向賓客們說:「陛下聖誕,宴上薄設粗飯淡酒,望眾卿都能飽食。這會陛下或是累了,便先休睏。眾卿跪安後也早返邸,殿外備有轎馬自便。」來給萬歲賀壽喫宴的眾臣子們聽了便慌忙站起,只聽殿邊宦監的尖薄嗓音喊起,群臣便照儀跪拜。
幾個老臣年紀大了,跪跪起起總是緩慢,方纔高呼陛下萬歲、太后萬安的時候,缺了大半牙的嘴裡那些還未嚼爛的菜末肉屑,噴沾得金殿錦毯都是斑斑點點。
聖誕節/林星僥
平安夜的夜晚,街上到處可見應景的裝飾擺設。令人掃興的是許多掛在樹上或窗邊的襪子,裝的不是禮物而是一攤一攤的雨水。每個襪子都是充滿小孩子的期待與願望,卻被突如其來的大雨不留情地踐踏。
雜亂的倉庫裡聖誕老人整理著今晚要發送的禮物,心想,為什麼偏偏今天下的不是雪而是雨,一年才出現一次的聖誕老人似乎也拿這場大雨沒轍,一袋袋的禮物裝進雪橇看裝了差不多的禮物緩緩嘆了口氣,現在的小孩真難伺候,要的禮物不是智慧手機不然就平板電腦,想到每年的經費就這麼多,不禁又深深嘆了一口濃濃白霧,眼看時間快十二點了,打起了精神,拍拍在暖爐旁熟睡地馴鹿,穿起雨衣,也沒忘了替可愛地馴鹿披了一件。
就這樣駕著雪橇飛向天空,朝手中名冊地址發送禮物過去,不一會功夫已經把禮物送了只剩下一個,看著名冊下一個名字叫「路思」的小男孩,卻發現沒有註明要的禮物是甚麼?老人依循地址前往男孩家,遠遠便發現二樓的燈還亮著,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靠著窗向外張望似乎在尋找什麼似的,聖誕老人緩慢地始向窗口,小男孩很快的就察覺到,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一下卻又失落的看著老人,從表情看來小孩在找的不是聖誕老人。
「唷乎~~merry X’mas!」老人充滿活力的說。
「你是聖誕老人?」小男孩問。
「當然~~看看我的鬍子是真的唷!」老人淘氣地拉一拉下巴濃密的白鬚。接著說:「小朋友這麼晚還不睡可是不能拿禮物的喔!」
「我不要禮物,我要爸爸,你有沒有看到我爸爸?」
「爸爸?」老人隨即意會到這小孩的老爸可能不在身邊了。
「對阿,什麼禮物我都不要,我只要爸爸回來就好。」
「乖孩子~~這麼晚了爸爸今天應該不會來了早點去睡覺吧!」老人摸摸路思的頭。
「聖誕老公公,你知道嗎?去年的平安夜爸爸帶回來一包車輪餅,說這是我的聖誕禮物,我氣的把它摔在地上,說這不是「禮物」,耍脾氣不跟爸爸說話,後來爸爸為了讓我開心說明天早上再送一個真正的『聖誕禮物』,沒多久爸爸出門之後就再也沒回來了,媽媽是說爸爸出車禍死掉了,但我一直相信爸爸一定去當聖誕老人,所以我才會……」路思開始哽咽起來。
老人伸手輕捏路思的臉頰「是阿,傻孩子,爸爸一定去當聖誕老人了,能讓每個小朋友開開心心地過聖誕節,你要替爸爸感到光榮才對,這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到喔,不過好孩子是不能超過十二點還不睡覺喔!這樣爸爸也會不開心的。」
「真的嗎?」路思這時才露出笑容。
「當然!來~~這個是給你的聖誕禮物,今天是例外唷!下次十二點前要睡覺喔。」老人從袋子拿出I phone5。
「不用了,謝謝聖誕老公公,爸爸跟我說過喜歡的東西不一定要擁有,相信有別的小朋友更需要它。」
「喔哈哈哈,這樣阿~~好吧,快去睡吧小朋友我要走啦。」說完老人便駕著雪橇飛向天空,老人相信路思爸爸已經留給他最棒的禮物了。
路思看著聖誕老公公朝天空飛去,老人的背影有那麼幾分神似爸爸,不禁拿起口袋裡的5s「喀嚓」 按下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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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思 與 聖誕老公公在溫暖的家──覺得美好。
主題徵文
魚/里特金
老者蹣跚走向岩岸邊,不畏風強雨驟仍挺著身環視海面。絲毫不把驚濤駭浪的景像放在眼裡。選定了某處,握緊釣竿奮力向前一揮,魚鉤不偏不倚的落入老者所要的位置。老者面露滿意的笑容,靜候獵物上鉤。
此時東首一名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朗聲道:「天候惡劣,盼前輩擇日再來。」聲音一字一字傳來,原本數餘丈外的少年已到了老者身後,未等老者回答就伸手往老者右肩抓去。老者雖背對著但仍感覺出這一爪極為凌厲,不敢反手擒拿而以一個側身避開,順勢後躍。
這般身手著實令少年大吃一驚,只聽老者道:「小朋友,何以妨礙老夫雅興?」少年拱手作揖道:「前輩有所不知,此處潛藏著一隻大魚,出沒於暴雨之時,其性相當兇殘,顧及性命請速速離開。」老者笑道:「老夫此來釣遊,魚大甚好,你前來阻止莫非想獨佔之?」
少年怒瞪老者,喝道:「失禮了!」一枚銅板由手中激射出,切斷釣竿上的線。
老者大為惱怒,一個箭步上前,以竿為劍刺了過去。只見少年不疾不徐僅以食中兩指夾住竿頭,反向一推就將釣竿震斷了。
這一手讓老者驚覺此人非等閒之輩,隨即棄戰而拜倒在地,道:「果然英雄出少年,老夫甘拜下風。」
少年亦得饒人處且饒人,伸手欲攙扶老者。突然老者一掌擊出後又一掌往天靈蓋拍去,登時兩招讓毫無防備的少年當場斃命。
老者站起身來面露奸笑,望著不知人心險惡的少年屍體,暗道:「這下誰也休想來爭魚,嘿嘿。」
此時一聲巨響,浪花濺起,一隻如怪物般的大魚從水面躍出,扭身擺尾作勢掃向岸邊,老者大驚,欲轉身逃開,但一跨步絆到了少年屍首,一個浪嗆而跌落海裡,再也沒上來過了。
第三者/玫瑰
大門被從內反鎖,女人忿忿地瞪著她,目光中燃燒著兩簇火苗,手中緊握的菜刀在燈光下,反射著令人心寒的光芒。
殺了她,非殺了她不可,這該死的第三者!
忌妒與怨恨像劇毒似地侵蝕著女人的容貌,曾經美麗的五官在怒火下扭曲的宛若惡鬼般猙獰。
不可原諒呀!
自從她出現後,丈夫眼中再也沒有自己的存在,那種被徹底忽略的痛苦,任何一個女人都沒有辦法容忍這樣的屈辱。
「好痛,拜託妳放過我,我沒有想要搶走他,求求妳不要傷害我。」
驚恐的發出哀號,她極力閃躲著懇求女人手下留情,卻無法阻止姣好胴體上不斷出現的道道血痕,一聲一聲破碎的悲鳴在空氣中迴盪,那悽慘的模樣讓人看了為之動容。
可女子卻絲毫不為所動,在她看來那不斷落下的眼淚,只是更強烈的刺激著內心嗜血的慾望,這是復仇,針對第三者的復仇。
「哭什麼哭,妳就是用這副楚楚可憐的臉孔勾起我丈夫的吧?妳這不知羞恥的賤人!」
輕蔑的咒罵伴著手起刀落的動作,霎時間血花四濺,一大塊肉就這麼活生生從她腰側被砍了下來,她痛得臉色發白,連慘叫都發不出。
為什麼這麼對她?她到底做錯了什麼?
困惑和茫然的神色交織在她臉上,根本不懂自己為何會遭受如此殘忍的對待。好疼,救命,誰來救救她?
她張大了嘴,無助地大口大口的喘息,彷彿這樣可以稍減那磨人的痛楚。那人說過會保護她,可人到哪裡去了,她覺得自己就快要死了,為什麼他還沒有出現?
從傷口湧出的血越來越多,整個下半身都處在一片黏膩之中,雙眼慢慢沉重了起來,模糊間整個世界似乎都被染成了紅色。
渾沌的意識中,有什麼扯住了她的頭髮,她猜想那應該是女人的手,可她不懂,對方為什麼這麼恨她。
纖細的頸項曝露了出來,既蒼白又瘦弱,彷彿輕輕一捏就會斷裂,女人拉開唇角,刀尖慢慢靠了過去,雙脣吐出的一聲心滿意足地嘆息。
「住手,妳這是在幹什麼?」
驀然,隨著一聲怒吼,一名男子踹開門從外面衝了進來,看見她的模樣臉色頓時發青,而她拚著殘餘的力氣轉頭向來人投以求助的目光。
「親愛的我在殺魚呀!」女人抬起頭,朝男子露出燦爛爛的勝利微笑,手上的刀輕輕地堆了一下旁邊剁爛如泥的碎肉。「看,你養的這隻鯉魚還真肥。一定很好吃。」
「我的天呀!妳這瘋女人,妳知道價值多少錢嗎?」男子撲上前來,幾欲抓狂的嘶吼。
只見在她前方的砧板上,躺著條足足有兩個成年男子巴掌大的錦鯉,可擺動魚鰭上下跳動著,金色的鱗片一閃一閃的發亮看起來十分美麗。然而牠半邊身子的肉已經被人用利刃削去,露出底下森白的魚骨,整個情景說不出的詭異。
魚國分裂記/魚國
在魚的國度裡,一切都是這麼的理所當然。每到清晨,陽光會以最溫柔的速度,一步一步的潛入海平面底下;隨著季節的不同,潮汐總能帶來適時的問候。珊瑚徐徐的搖擺那龐雜的身軀;海藻均勻的呼吸著海裡濃郁的氧份;石頭讓海流悄悄的改變了他的容貌;魚群穿梭其中,一起歪著頭、轉一圈,用細長的尾鰭撥動著海水,如珍珠般的麟片,閃爍著藍色的光芒。他們游水的姿態,像是數了節拍的舞步,在排練了千百年以後,早已幻化成一抹如此巨大,又十分輕盈的身影。
一如往常,某個平常的傍晚,那片湛藍色的海面上,烏雲依偎著海風,一朵又一朵的靠在一塊,分享彼此身上濃灰色的斑點。隆隆的雷響,敲裂了天空,第一顆裝滿水份,透明而飽滿的雨,從細縫中落入海裡,是一滴紅色的雨。紅色的水珠,微微的,像煙霧般的隱沒在海水裡。在小心翼翼的試探之後,彷彿沒得到預期的回應,於是不放棄的繼續灑下更多、更大的紅色水珠,他們的氣勢越轉越強,並且化作一隻身形沉重又貪吃的怪物,他張開那赤紅的嘴,瞬間吞食了整片藍色的海。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魚國的內部開始騷動,不安的情緒讓海水高漲,水壓急速的改變。失去控制的魚群們,喧鬧、哀號、爭吵著,魚尾猛烈的拍打,彼此衝撞,相互傷害。
近似血管斷裂般的新生體,從受傷的魚身上,慢慢的,蔓延似的由許多滲出鮮血的傷口內,一根接著一根的長了出來。他們在昏暗的海裡孱弱的移動,對於外界的感覺已被切斷,混沌的迷失在暗紅色的海底。
如果從非常遙遠的地方望去,那是一片沉默而平靜的海,海面靜止不動,沉沉的睡著了。如同往常般的月光,依舊斑駁的散落於上。只是,這時的海裡已經感受不到任何的生氣,海澡殘破的羽翼,混雜著揚起的沙土,落在看似面容衰老的岩石上,變成一串風乾的淚痕;全身長滿紅色血管的魚,不再踩著相同的舞步,大多自顧自的停靠在靜止不動的珊瑚旁,陶醉於自己的美麗。
魚國於是分裂成兩個世界,藍色的魚群們決定在黎明來臨以前,離開這片紅海,去尋找一個適合他們生存的地方。
他們不停的游,像是在逃,但疲累也隨之刺痛了他們的身體,視線變得模糊,迷失了方向。然而紅色怪物的身影確實漸漸的離他們遠去了,眼前出現的,是一片綠色的海。這裡照不到陽光,濕漉漉的彎延在高聳的函洞裡,沒有珊瑚或海藻,更沒有曾是魚群們熟悉的事物。被衝刷過後的岩壁浮現出一張張看似扭曲變皺的臉,深陷的鰓頰鑲著結晶岩般的石塊,不論是清晨或夜晚都反射出綠色的光暈。
徬徨與無助,再加上一點點不信任的猜疑,攪和成另一隻名叫絕望的怪物,又再一次不動聲色,向這群來自一個原本屬於溫柔和美麗國度的魚群們,發動猛烈的攻擊。他們絲毫無力反抗,一隻又一隻的將自己瑟縮在凹陷的夾縫裡,怎麼也不願意出來。此時靈魂從他們脆弱的身體抽離,穿過海面及濕冷無情的函洞,飛向了天空。重新感受那曾經溫暖著他們的陽光,原來竟是如此的炙熱,靈魂在廣闊的晴空之中,漸漸被融蝕,往四處逃竄飄散開來。
無論何時,海水依舊輕輕的搖晃,在陰暗的岩穴裡,魚群們的麟片,隱約的透出藍色的波光。
薜西弗斯池塘/風子
我是一條魚,己不知在池塘中生活了多久。在來到這池塘之前的事,我都記得不太清楚了。
雖然不知道飽餓的感覺,但我知道死亡的味道。不知從何時開始,我的舌頭能嚐到死的苦澀。我知道自己何時需要搜索食物。但這池塘裡有的只是別的魚,連點點的微生物亦是欠奉的。其他魚兒和我都有着相約的身驅,除非我能忽而長大三四倍,否則捕食是不可能的。這池裡唯一的食物,就是那些忽而出現的餌食。從那稍微外露的銀鈎、若隱若現的絲線中,我知道這是不能吃的。但池裡已沒有任何可供裹腹的東西。我就知道,要麼在冰冷的池水中窒息,要麼吃下一口屬於自己鮮血……
無何奈何下,我還是吃下去了。如我所料,鋒銳的鈎子穿過我的嘴唇……然後突然有一道狂猛的力道從鈎子中傳來,把我向上拉,我掙扎着,想要把絲線拉斷,但身驅距離水面依然是越來越近,最終我還是被拉出水面。那刻,我與陽光前所未有地接近,我看見自己的魚鱗閃閃發光,幾個怪異的生物發生雀躍的叫聲,牠們大概是認為把我擊倒了。我沒有放棄,我又再使勁攪動身子,想掙脫那鈎子的束縛,嘴唇撕裂的痛,我的掙扎來得更有力道。但是,我沒有成功,卻令牠們更興奮了,那叫聲,也越來越大。牠們把我放在硬硬的地上,這使我再得到一次嘗試的機會。在幾次亂動亂跳後,我已經看到那熟悉的水面,但嘴唇一陣劇痛,我又在半空中,被一條絲懸掛起來。天,我第一次跟它如它接近。
我的舌頭開始滲出死亡的苦澀。牠們其中一個一手抓往我的身子,把鈎子從我的嘴中扯出,我的唇是裂開兩半了。突然,我感到身體忽而快速地移動,鳞片與空氣磨擦着,然後我離開了牠的手,一陣離心感,我在橫空中自由墮落,剛才開始乾癟的魚鱗,又重新濕潤,一波水花濺起,我,或許是得救了。
那時,死裡逃生的我,暢游在微微混濁的池水中,雖然嘴唇不斷傳來灼熱的鏽味,但我感到池水彷彿是甘甜的。陽光透進水內,在池中生出了一片片閃爍的鳞片,其他魚兒在光華中游來游去,原來是這麼可愛。於是我用力跳出水面,空氣、陽光、牠們,然後我自由地墮落回到水中,當身子打進水裡的一刻,有點疼痛,但這是生命的觸感,是存活的證明!這樣我確信了,我的的確確是仍然活着,我仍活着!
然而,這個池塘沒有改變。
當興奮過後,猛烈掙扎和極度緊張所帶來的疲憊,令我再次感到軀體需求的呼喚。剛才那點點的餌食,只能讓我本來已虛弱的身驅多活動一陣子。我知道這樣下去自己是撐不了多久的。我又開始找尋必需的食物,但我早就知道,這池塘裡有的只是別的魚,連點點的微生物亦是欠奉的。我找不到任何食物。
終於,當窒息的恐懼再次貼近時,我不得不又一次去嘗試啄食那些餌食。這一次,我小心翼翼,竭力避開那鋒利鈎子……這一兩次,我成功了,就歡喜若狂,在水中瘋了似的游動,可是過不了多久,我又感到進食的需要。而刺痛的感覺,卻不可能永遠躲開。
自己血液的味道、絲線拉扯的力度、牠們雀躍的叫號,奮力掙扎,但沒有成功,之後又被拋回水中,餓了,又需要進食……這個循環,無止境地重覆,直到我現在仍是如此活着。我開始思考箇中的問題。到底我是基於怎麼樣的原因,要存在於這個池塘中?然後,我逐漸明白,我畢竟只是牠們的娛樂工具。我生存的任務,是要博取牠們把我拉出水面時的叫聲。
因此,自從某一次我又被扔回水面後。我學會了不再掙扎。我發現,這樣做的話,牠們把我拉出水面後的叫聲,會比較少一點。然後,我會享受那被牠們拋擲,自由墮落回池中的疼痛。
量子之魚/大理石
埋藏在荒土下的是五百年前的柏油,此地曾經有過車水馬龍,雖然如今只剩一片荒原,但洪流依舊。那是倖存人們所不理解的荒謬,在翠草與灌叢中繁忙來往的不再是作古的油氣引擎,隆隆的廢氣讓清風取代,胎痕則成了粼光,濺灑在風化的水泥牆上。
此時,學者艾塔終於挪開了望遠鏡,她一邊確認筆記本上的速寫、一邊以裸眼觀察那群異類。
優游自在的偽生物穿梭在土壤中,受重力束縛卻不讓物質所困窘,人們一度以為那些魚群一旦潛入了地下,就一定也會徘徊在古老的水道系統中,然而這項假定卻始終無法得到證實,因為魚兒從不進入地底的空穴、也不存在得以檢測的質量,牠們有如海市蜃樓,只遊走在古往人道開闢之處、於人們的眼中鮮活跳耀。實際上,那群偽生物也不是真的具有魚類的外觀,科學家們稱那些東西為『哲學的幽靈』,不定形、不定態、不定區位與能量,充滿幻想但卻毫無意義--就如同艾塔所想的那般,然而如今她卻逗留在混凝土山上癡癡地等著,期待這份研究能給上一份驚喜。
「四七七年,八月十三日,十一時三十分,『古城原野-偽生物考察紀錄』第二十九日,研究員艾塔進行例行的午間報告。觀測物『鮭魚群A』同前一日朝座標物Z岩堆前進,移動期間,沿途的所有偵查器皆停止運作,前後歷時五分零三秒六一,較前一日略緩一秒三三,但坐落在誤差值內。一如第八日所發現的,『鮭魚群A』與『鮭魚群B』不同,是可觀察的能量組態,然而今天我卻無法肯定『A』與『B』之間的差異......」說到一半,艾塔把手上的錄音器拉遠一看,她下意識地認為那張半透明的小板子似乎故障了,些許雜音自外圈的音訊口中發出,似乎正受遭受磁波的干擾。
盡管播放後並無大礙,剛才的紀錄仍完好無缺,但艾塔的思考卻依舊讓擔憂所驅使;於是,她的指頭在底盤上繞了一圈,從訊息台上隨機抓出了幾個檔案來確認。陌生而熟悉的台詞盤繞耳中,一個個平板而單調、毫無活力,但毫無疑問地,那是艾塔的聲音,夾雜著曠野的鳥鳴與風響一同反覆播放--來自七月下旬的午間是如此狂躁,樹梢的蟬鳴宛如瀑布;來自八月上旬的傍晚是如此憂愁,奚落的草波在混凝土的風化殘牆上訝然而止。
「艾塔,只剩兩天了,」陪伴身旁的巨大機器犬出聲說道:「你今天也打算沉溺在紀錄資料中嗎?」
「不。」她不想跟機械犬談論太多話題,艾塔總是避免把人工智慧當作自己的交流對象。
機械犬白色的殼身坐了起來,幾乎要比藤椅上的艾塔還要高了一顆頭。此時,它背上的機關門伸出了一隻手臂好調整了陽傘的位置,確保影子能永遠遮住自己的主人,同一時間白狗搖搖尾巴,好像希望能得到稱讚一樣,模擬著一隻生物犬該有的細微動作。「我們不捕魚嗎?」它問。
艾塔摸摸狗兒的腦袋,雖然聽見了對方的問句,然而她的心思卻全放在這些日子以來的紀錄,因此只隨便呼應了幾句就打發了狗兒:「等會兒......等會兒。」
突然,機械犬挺直了腦袋,它的系統發覺到了一道死角,以前從未出現過的黑影;隨後,艾塔也備起了警戒,那位綁著馬尾的黑髮女性抓緊儀器,手上的望遠鏡也沒忘了放在眼睛前,她僵硬如面具的外表此時綻出了一點鮮活的痕跡,望著叢叢石堆荒草、古往崩壞的秩序之路,研究員艾塔的直覺至今終於發揮了作用,她相信,這就是突破的關鍵,所有的問題總是在最後獲得解答。
魚兒的黑影從一公里外匆匆躍起,跳上高樓的窗緣、在新生的泥土與藤蔓間來回震動;它們有如浪滔,掩蓋了身軀所及之處,但萬物卻沒有絲毫動靜。艾塔不可置信地依著機具從椅子上站起,哲學的幽靈在前,站在岩山上的意識幾乎要因它而剝離。「接續上一份紀錄,一個罕見的現象發生在我眼前,『鮭魚群A』脫離了洄游路徑,直往Z岩堆的西南角過來......它們朝著我所在的觀察點前進,然而現在我仍無法確定這裡是否就是『A』的新座標......沒有自主意識又不受物理結構影響的量子現象似乎"意識"到了某個東西!」艾塔對著錄音器描述著:「我正觀察到它們,相信就跟所有研究者所觀察到的樣貌不同,然而此時我更加確信,偽生物乃是一種被觀測者決定形態的悖論存在......在它運動的途中,我已觀察到的面貌皆是我已知的物種,從飛禽至水族、甚至是......人類,『A』簡直就像個移動方舟!」
巨響傳來,機械犬強行將艾塔抓到了背上;後足猛蹬,它帶著狼狽的研究員退到了一棵老樹上,沙沙枝響接納了兩者的到來,無智卻有知的自然容許艾塔繼續觀察。看魚兒們如何跨過藤椅、以清風推開落葉,它們無聲的脈動在陽傘下盤旋,車輪與動力核都浸淫在黑色的量子足跡中,唯獨遺落的錄音器不被接觸,在黑潮裡有如孤島。
五分零二秒四三後,魚群已遠遠離去。不一會兒,當他們回到地面時,艾塔便要狗兒進行大儀器的檢測,之後她則匆忙地來回檢察數據並採取樣本,期望科學真理能重回人類身旁。然而直到最後,所有的檢查都一無所獲,幽靈來去、不留痕跡,艾塔抱持著一點感嘆、熱情如預期般沉澱在稍晚的另一個研究案上,此時,她決定在賭上僅剩的一點可能性,將錄音器插入了電腦中。
(沙......沙沙吱......沙吱......)
(......你......)
她想,那是什麼?
(......不允許......沙......窺伺死亡......沙吱......)
一聲悶響,艾塔躺倒在小貨車裡。
如今,那塊原野依舊車水馬龍,上頭奔跑著的都是些人類所無法觸及的海市蜃樓,優遊在那片廢墟的乃是如幽靈般徘徊的哲學之魚,是不讓有知者所窺伺的古老記憶。
魚/娜娜
娜娜白嫩柔軟的手掌對著手掌合在一起,我站在她面前,她的指間對著我,她的手像美人魚的尾巴一樣,左右來回溫柔地擺來擺去,然後輕輕地對我唱:「魚兒魚兒水中游,游來游去真自由…」她的手掌跟她細細的腰隨著歌聲一起來回擺動,身體也隨著音樂搖擺,我也不自覺得咧著嘴對著她傻笑。我很想跟著她一起唱,但是我沒有辦法;就像我有好多話想要跟她說,我無能為力,感到很懊惱;我還有很多事情想要問她,我有一張嘴,人人都說很漂亮的菱角嘴,但是我說的話她卻聽不懂;她會把我摟進懷裡,親親我,抱抱我,在我耳邊呢喃沒事了。在娜娜懷裡我感到很安全,很溫暖,很放心地睡著了。
當我睡醒時,她總是不在那兒,娜娜輕輕地唱著歌哄著我睡著,然後在我失去意識時離開。我想問她,她到哪兒去了;我想跟她說,妳不要哭了;我說了,她卻還是只管抱著我,皺著她美麗的眉頭,看著遠方輕輕地說:沒事了,沒事了,一切都會過去的。我全身發熱著,但我卻感受到娜娜冰冷的體溫;我感覺到有水滴在我頭頂、肩膀、肚子、直到我的腳,娜娜全身溼透,她哭到連頭髮都溼了卻還是哭著,她問在她懷裡的我:「說不出話的感覺是什麼?你愛的人不懂你時,感覺是什麼?」我跟她說:「很痛苦,很掙扎。」她說我總是這樣,沈默,傻笑,大智若愚的安慰她,總是不跟她說話。我感到很痛苦,很掙扎。
今天睡醒時,我看見娜娜坐在那兒,我對著她傻笑然後飛奔過去,她一把把我摟進她懷裡,將我安置在她的雙腿上,我的頭靠在她綿密的胸上,她雙手環抱著我。今天她不對我歌唱了,她說她要說一個故事給我聽,這個故事是她從一個叫安徒生那邊聽來的。傳說中海底住著有著少女般漂亮臉蛋,然而雙腳卻是魚尾巴的生物,「人魚」,大家都這樣叫她們。有一天,一隻叫愛麗兒的人魚愛上了人類的王子,但是她沒辦法對他訴說她的愛,她只能輕輕地唱歌給他聽,默默地守候他。為愛痴狂的愛麗兒決定用她美妙的嗓音和巫婆交換一雙腳,她想要讓王子看見她,愛上她。故事的結局愛麗兒化成了泡沫。對於這世界,她什麼都沒有留下。王子繼續過著日子,地球繼續轉動。
娜娜自言自語道:「哥本哈根到底是什麼鬼天氣,快冷死我了」;她又說:「我已經離開了快一個小時,我必須要回去了,這雙腿開始不舒服了。」;她對著我說:「我要去找王子了,那個有著一條狗的男人,對他而言,全世界的女人都是條狗,好險我是條魚,一條美人魚,不是一條狗。」我希望他會明白娜娜的心意,把她當成人對待。
在我一歲三個月的時候,我學會將雙唇嘟起並留下一個小圓圈,發出魚的聲音。魚,這是我學會說的第五個字。也是在這之後,我知道我的娜娜姑姑從未對別人,除了我以外說起的秘密。
物質之海/大理石
N99爬上沉澱池,牠抬頭一看,古往的黑暗已不復存在,這座水道的蒼穹不知何時綻出了裂痕,朝陽如洪水傾洩,粼粼波光在無盡的空谷網絡中反彈;古往的頹廢在陽光下更顯滄桑,管壁銹蝕、格柵崩塌,百年前的人類歷史被迫展現它最狼狽的一面。在那隻蜥蜴面前,彈跳於風化塑料前的水流、盤繞於粉碎線路旁的風響,那地方好像個垃圾場,堆滿了他們想遺忘、以及不願放棄的物質回憶。
「要不要乾脆留在這呢?」那隻蜥蜴想著,牠赤裸著半身坐在崩壞的混凝土堆上觀察此地的,將眼見的所有記錄於資料庫中--牠的大腦,一顆無用的科學結晶。
水潭裡有一百七十九隻魚,以狹小的石縫為家、逐糧食而遊走,同時,自上涵洞落下的水瀑將氧氣打入其中,隆隆的聲響為牠們帶來無窮的生命;除了水族外,陸上也不曾死寂,在青苔與黏菌的底層供應下,陸地有著更為碩大的生態網,由蟲、兩棲類與小型嚙齒類所組成,這時從空中飄落的孢子正逐漸萌芽,小小的蕨類在此地生長,攀在雨水匯積的水岸旁,為水道的生態又增添了一點轉變的契機。然而N99卻依然無法在此生存,這塊小小的天堂無法飽足一隻大型雜食動物的需求--若真的必須在此定居,牠思考著,「那就必須尋找更多的食物來源」。
(噗咚……)
(噗咚咚……)
N99回頭一看,牠低鳴著,銳利的獠牙下發出了備戰訊號。本能反應令牠增厚了皮膚上的角質層,原本人類般的外觀頓時佈滿鱗片,墨黑色中參雜赤紅,形似劇毒之物;但來者並未回應N99的敵意,畢竟那些東西並沒有意識。很快地,那隻蜥蜴也查覺到了真相,原來眼前的存在不屬於任何東西、僅僅是個現象,它們在壁面中穿梭,蠕蟲般的軀體似魚兒跳躍,一來一回,穿越了水花與鏽駁的管面,彷彿移動就是它們的天性。但黑漆的訪客並沒有接觸任何東西,它們只是來了又走,把所有的物質都當成了自己的路徑。
後來,牠追了上去。
被創造者植於心中的好奇讓N99無法置謎團於眼前,於是牠悄悄爬上崩壞的壁面,在脆弱的水道中不斷前進,追逐的空中的魚群,寄望它們最終會抵達一個目的,不論是汙水池或配電室,N99天真的求知之心讓牠無所畏懼。最終,牠放下了敵意,全心全意地奔跑著,不知不覺間,N99追逐的已不再是那群魚兒;牠的心中充滿無數困惑,牠不斷地思考,猜測著赤腳所踩的濕滑水澡活了多久、雙手所攀的冰涼石壁又是否溫熱過。
眼見的光芒與黑暗來回流轉,彷彿古老的逐格電影,但停留視網膜下的景緻卻不是N99所期待的都市記憶,而是牠遺忘的過往。到底是什麼時候,那隻蜥蜴已闖進訪客們的領域?牠放聲嘶吼,對著盤旋於周遭的線狀黑體感到無比的畏懼,它們無形的探針在N99的腦中作亂,一點一滴地挖掘著活者所持有的知覺。那不是牠一介平凡的知性生命所能抵擋深邃,N99雙手抱頭,跪坐在積水上,連尾巴都環住了身子,企圖將所有接觸降至最低,然而遠遠超越理解的夢魘包覆著那條蜥蜴,被窺伺的羞恥與憤怒充斥胸口,但牠卻只能被驚懼所束縛。
(「所以,你看到了嗎?那是我們,」)來自心房的聲音說:(「也是你們。」)
剎那,寂靜到來。N99大口地呼吸,即將崩潰的心跳終於從黑暗中脫逃。
「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麼?」,牠想著,並吃力地依著圓弧的壁面爬起。
N99不知到訪客說的「看到」究竟是指什麼,這段路程以來,在牠眼中的只有破敗、宛如迷宮般的混沌,畢竟城市早已不復存在,此地徒留的只是百年前的遺跡垃圾。但當牠又蹣跚地走了一段路後,N99這次真的發現了某些東西,雖然牠不清楚這是否就是訪客所言的景象,不過對N99來說也沒關係了。
從裂縫中透出了是另一道強光,等雙眼適應了之後,那隻蜥蜴看見了數道鐵軌。那是舊都市的運輸系統,方向的一側將通往車站,光芒如雨而至,藤蔓從裂縫中落下,將沿路的物體都緊緊依附住,那就像溫暖的山谷之淵讓綠意所佔據;另一側則是鐵軌的分流,然而在四個隧道口前卻佇立了一顆大樹,它的樹冠撐破了天空、根系穿透了水泥,真實世界正無盡地湧入,鳥鳴依稀傳來,N99能偵測到比更多的生命,牠們有如繁星,散落於曾經繁榮的大地之上。也許該說,它的繁榮未曾中斷過。
「這是個好地方」,N99想,「但……不是我的地方。」
蜥蜴悄悄地爬上樹梢,放眼望去,這處叢林宏大無邊,甚至比都市還要廣闊。不過就如同牠所想的,N99知道這個地方不歡迎不請自來的人;牠才是那位訪客,但縱使主人們的心胸再寬闊也容不下牠的久留。可是那些存在也沒小氣到不讓旅人休息。
於是,牠選了個粗厚樹幹躺了下來,享受著無毒的風,把所有的期望放在下次的旅程。後來,牠沉沉地睡了,此時黑體們來到了N99的身旁,穿越牠、穿越所有的物質,唯獨大地是那些存在的終點,再多的虛無之物也僅到地面為止,彷彿魚兒跳入了水中,在一絲水花綻開後便消失無蹤。
一波波黑色的潮流延著不存在的柏油路奔跑,從早到晚、川流不息,它們沒有意識,僅僅是群不可解的現象。
老者蹣跚走向岩岸邊,不畏風強雨驟仍挺著身環視海面。絲毫不把驚濤駭浪的景像放在眼裡。選定了某處,握緊釣竿奮力向前一揮,魚鉤不偏不倚的落入老者所要的位置。老者面露滿意的笑容,靜候獵物上鉤。
此時東首一名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朗聲道:「天候惡劣,盼前輩擇日再來。」聲音一字一字傳來,原本數餘丈外的少年已到了老者身後,未等老者回答就伸手往老者右肩抓去。老者雖背對著但仍感覺出這一爪極為凌厲,不敢反手擒拿而以一個側身避開,順勢後躍。
這般身手著實令少年大吃一驚,只聽老者道:「小朋友,何以妨礙老夫雅興?」少年拱手作揖道:「前輩有所不知,此處潛藏著一隻大魚,出沒於暴雨之時,其性相當兇殘,顧及性命請速速離開。」老者笑道:「老夫此來釣遊,魚大甚好,你前來阻止莫非想獨佔之?」
少年怒瞪老者,喝道:「失禮了!」一枚銅板由手中激射出,切斷釣竿上的線。
老者大為惱怒,一個箭步上前,以竿為劍刺了過去。只見少年不疾不徐僅以食中兩指夾住竿頭,反向一推就將釣竿震斷了。
這一手讓老者驚覺此人非等閒之輩,隨即棄戰而拜倒在地,道:「果然英雄出少年,老夫甘拜下風。」
少年亦得饒人處且饒人,伸手欲攙扶老者。突然老者一掌擊出後又一掌往天靈蓋拍去,登時兩招讓毫無防備的少年當場斃命。
老者站起身來面露奸笑,望著不知人心險惡的少年屍體,暗道:「這下誰也休想來爭魚,嘿嘿。」
此時一聲巨響,浪花濺起,一隻如怪物般的大魚從水面躍出,扭身擺尾作勢掃向岸邊,老者大驚,欲轉身逃開,但一跨步絆到了少年屍首,一個浪嗆而跌落海裡,再也沒上來過了。
第三者/玫瑰
大門被從內反鎖,女人忿忿地瞪著她,目光中燃燒著兩簇火苗,手中緊握的菜刀在燈光下,反射著令人心寒的光芒。
殺了她,非殺了她不可,這該死的第三者!
忌妒與怨恨像劇毒似地侵蝕著女人的容貌,曾經美麗的五官在怒火下扭曲的宛若惡鬼般猙獰。
不可原諒呀!
自從她出現後,丈夫眼中再也沒有自己的存在,那種被徹底忽略的痛苦,任何一個女人都沒有辦法容忍這樣的屈辱。
「好痛,拜託妳放過我,我沒有想要搶走他,求求妳不要傷害我。」
驚恐的發出哀號,她極力閃躲著懇求女人手下留情,卻無法阻止姣好胴體上不斷出現的道道血痕,一聲一聲破碎的悲鳴在空氣中迴盪,那悽慘的模樣讓人看了為之動容。
可女子卻絲毫不為所動,在她看來那不斷落下的眼淚,只是更強烈的刺激著內心嗜血的慾望,這是復仇,針對第三者的復仇。
「哭什麼哭,妳就是用這副楚楚可憐的臉孔勾起我丈夫的吧?妳這不知羞恥的賤人!」
輕蔑的咒罵伴著手起刀落的動作,霎時間血花四濺,一大塊肉就這麼活生生從她腰側被砍了下來,她痛得臉色發白,連慘叫都發不出。
為什麼這麼對她?她到底做錯了什麼?
困惑和茫然的神色交織在她臉上,根本不懂自己為何會遭受如此殘忍的對待。好疼,救命,誰來救救她?
她張大了嘴,無助地大口大口的喘息,彷彿這樣可以稍減那磨人的痛楚。那人說過會保護她,可人到哪裡去了,她覺得自己就快要死了,為什麼他還沒有出現?
從傷口湧出的血越來越多,整個下半身都處在一片黏膩之中,雙眼慢慢沉重了起來,模糊間整個世界似乎都被染成了紅色。
渾沌的意識中,有什麼扯住了她的頭髮,她猜想那應該是女人的手,可她不懂,對方為什麼這麼恨她。
纖細的頸項曝露了出來,既蒼白又瘦弱,彷彿輕輕一捏就會斷裂,女人拉開唇角,刀尖慢慢靠了過去,雙脣吐出的一聲心滿意足地嘆息。
「住手,妳這是在幹什麼?」
驀然,隨著一聲怒吼,一名男子踹開門從外面衝了進來,看見她的模樣臉色頓時發青,而她拚著殘餘的力氣轉頭向來人投以求助的目光。
「親愛的我在殺魚呀!」女人抬起頭,朝男子露出燦爛爛的勝利微笑,手上的刀輕輕地堆了一下旁邊剁爛如泥的碎肉。「看,你養的這隻鯉魚還真肥。一定很好吃。」
「我的天呀!妳這瘋女人,妳知道價值多少錢嗎?」男子撲上前來,幾欲抓狂的嘶吼。
只見在她前方的砧板上,躺著條足足有兩個成年男子巴掌大的錦鯉,可擺動魚鰭上下跳動著,金色的鱗片一閃一閃的發亮看起來十分美麗。然而牠半邊身子的肉已經被人用利刃削去,露出底下森白的魚骨,整個情景說不出的詭異。
魚國分裂記/魚國
在魚的國度裡,一切都是這麼的理所當然。每到清晨,陽光會以最溫柔的速度,一步一步的潛入海平面底下;隨著季節的不同,潮汐總能帶來適時的問候。珊瑚徐徐的搖擺那龐雜的身軀;海藻均勻的呼吸著海裡濃郁的氧份;石頭讓海流悄悄的改變了他的容貌;魚群穿梭其中,一起歪著頭、轉一圈,用細長的尾鰭撥動著海水,如珍珠般的麟片,閃爍著藍色的光芒。他們游水的姿態,像是數了節拍的舞步,在排練了千百年以後,早已幻化成一抹如此巨大,又十分輕盈的身影。
一如往常,某個平常的傍晚,那片湛藍色的海面上,烏雲依偎著海風,一朵又一朵的靠在一塊,分享彼此身上濃灰色的斑點。隆隆的雷響,敲裂了天空,第一顆裝滿水份,透明而飽滿的雨,從細縫中落入海裡,是一滴紅色的雨。紅色的水珠,微微的,像煙霧般的隱沒在海水裡。在小心翼翼的試探之後,彷彿沒得到預期的回應,於是不放棄的繼續灑下更多、更大的紅色水珠,他們的氣勢越轉越強,並且化作一隻身形沉重又貪吃的怪物,他張開那赤紅的嘴,瞬間吞食了整片藍色的海。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魚國的內部開始騷動,不安的情緒讓海水高漲,水壓急速的改變。失去控制的魚群們,喧鬧、哀號、爭吵著,魚尾猛烈的拍打,彼此衝撞,相互傷害。
近似血管斷裂般的新生體,從受傷的魚身上,慢慢的,蔓延似的由許多滲出鮮血的傷口內,一根接著一根的長了出來。他們在昏暗的海裡孱弱的移動,對於外界的感覺已被切斷,混沌的迷失在暗紅色的海底。
如果從非常遙遠的地方望去,那是一片沉默而平靜的海,海面靜止不動,沉沉的睡著了。如同往常般的月光,依舊斑駁的散落於上。只是,這時的海裡已經感受不到任何的生氣,海澡殘破的羽翼,混雜著揚起的沙土,落在看似面容衰老的岩石上,變成一串風乾的淚痕;全身長滿紅色血管的魚,不再踩著相同的舞步,大多自顧自的停靠在靜止不動的珊瑚旁,陶醉於自己的美麗。
魚國於是分裂成兩個世界,藍色的魚群們決定在黎明來臨以前,離開這片紅海,去尋找一個適合他們生存的地方。
他們不停的游,像是在逃,但疲累也隨之刺痛了他們的身體,視線變得模糊,迷失了方向。然而紅色怪物的身影確實漸漸的離他們遠去了,眼前出現的,是一片綠色的海。這裡照不到陽光,濕漉漉的彎延在高聳的函洞裡,沒有珊瑚或海藻,更沒有曾是魚群們熟悉的事物。被衝刷過後的岩壁浮現出一張張看似扭曲變皺的臉,深陷的鰓頰鑲著結晶岩般的石塊,不論是清晨或夜晚都反射出綠色的光暈。
徬徨與無助,再加上一點點不信任的猜疑,攪和成另一隻名叫絕望的怪物,又再一次不動聲色,向這群來自一個原本屬於溫柔和美麗國度的魚群們,發動猛烈的攻擊。他們絲毫無力反抗,一隻又一隻的將自己瑟縮在凹陷的夾縫裡,怎麼也不願意出來。此時靈魂從他們脆弱的身體抽離,穿過海面及濕冷無情的函洞,飛向了天空。重新感受那曾經溫暖著他們的陽光,原來竟是如此的炙熱,靈魂在廣闊的晴空之中,漸漸被融蝕,往四處逃竄飄散開來。
無論何時,海水依舊輕輕的搖晃,在陰暗的岩穴裡,魚群們的麟片,隱約的透出藍色的波光。
薜西弗斯池塘/風子
我是一條魚,己不知在池塘中生活了多久。在來到這池塘之前的事,我都記得不太清楚了。
雖然不知道飽餓的感覺,但我知道死亡的味道。不知從何時開始,我的舌頭能嚐到死的苦澀。我知道自己何時需要搜索食物。但這池塘裡有的只是別的魚,連點點的微生物亦是欠奉的。其他魚兒和我都有着相約的身驅,除非我能忽而長大三四倍,否則捕食是不可能的。這池裡唯一的食物,就是那些忽而出現的餌食。從那稍微外露的銀鈎、若隱若現的絲線中,我知道這是不能吃的。但池裡已沒有任何可供裹腹的東西。我就知道,要麼在冰冷的池水中窒息,要麼吃下一口屬於自己鮮血……
無何奈何下,我還是吃下去了。如我所料,鋒銳的鈎子穿過我的嘴唇……然後突然有一道狂猛的力道從鈎子中傳來,把我向上拉,我掙扎着,想要把絲線拉斷,但身驅距離水面依然是越來越近,最終我還是被拉出水面。那刻,我與陽光前所未有地接近,我看見自己的魚鱗閃閃發光,幾個怪異的生物發生雀躍的叫聲,牠們大概是認為把我擊倒了。我沒有放棄,我又再使勁攪動身子,想掙脫那鈎子的束縛,嘴唇撕裂的痛,我的掙扎來得更有力道。但是,我沒有成功,卻令牠們更興奮了,那叫聲,也越來越大。牠們把我放在硬硬的地上,這使我再得到一次嘗試的機會。在幾次亂動亂跳後,我已經看到那熟悉的水面,但嘴唇一陣劇痛,我又在半空中,被一條絲懸掛起來。天,我第一次跟它如它接近。
我的舌頭開始滲出死亡的苦澀。牠們其中一個一手抓往我的身子,把鈎子從我的嘴中扯出,我的唇是裂開兩半了。突然,我感到身體忽而快速地移動,鳞片與空氣磨擦着,然後我離開了牠的手,一陣離心感,我在橫空中自由墮落,剛才開始乾癟的魚鱗,又重新濕潤,一波水花濺起,我,或許是得救了。
那時,死裡逃生的我,暢游在微微混濁的池水中,雖然嘴唇不斷傳來灼熱的鏽味,但我感到池水彷彿是甘甜的。陽光透進水內,在池中生出了一片片閃爍的鳞片,其他魚兒在光華中游來游去,原來是這麼可愛。於是我用力跳出水面,空氣、陽光、牠們,然後我自由地墮落回到水中,當身子打進水裡的一刻,有點疼痛,但這是生命的觸感,是存活的證明!這樣我確信了,我的的確確是仍然活着,我仍活着!
然而,這個池塘沒有改變。
當興奮過後,猛烈掙扎和極度緊張所帶來的疲憊,令我再次感到軀體需求的呼喚。剛才那點點的餌食,只能讓我本來已虛弱的身驅多活動一陣子。我知道這樣下去自己是撐不了多久的。我又開始找尋必需的食物,但我早就知道,這池塘裡有的只是別的魚,連點點的微生物亦是欠奉的。我找不到任何食物。
終於,當窒息的恐懼再次貼近時,我不得不又一次去嘗試啄食那些餌食。這一次,我小心翼翼,竭力避開那鋒利鈎子……這一兩次,我成功了,就歡喜若狂,在水中瘋了似的游動,可是過不了多久,我又感到進食的需要。而刺痛的感覺,卻不可能永遠躲開。
自己血液的味道、絲線拉扯的力度、牠們雀躍的叫號,奮力掙扎,但沒有成功,之後又被拋回水中,餓了,又需要進食……這個循環,無止境地重覆,直到我現在仍是如此活着。我開始思考箇中的問題。到底我是基於怎麼樣的原因,要存在於這個池塘中?然後,我逐漸明白,我畢竟只是牠們的娛樂工具。我生存的任務,是要博取牠們把我拉出水面時的叫聲。
因此,自從某一次我又被扔回水面後。我學會了不再掙扎。我發現,這樣做的話,牠們把我拉出水面後的叫聲,會比較少一點。然後,我會享受那被牠們拋擲,自由墮落回池中的疼痛。
量子之魚/大理石
埋藏在荒土下的是五百年前的柏油,此地曾經有過車水馬龍,雖然如今只剩一片荒原,但洪流依舊。那是倖存人們所不理解的荒謬,在翠草與灌叢中繁忙來往的不再是作古的油氣引擎,隆隆的廢氣讓清風取代,胎痕則成了粼光,濺灑在風化的水泥牆上。
此時,學者艾塔終於挪開了望遠鏡,她一邊確認筆記本上的速寫、一邊以裸眼觀察那群異類。
優游自在的偽生物穿梭在土壤中,受重力束縛卻不讓物質所困窘,人們一度以為那些魚群一旦潛入了地下,就一定也會徘徊在古老的水道系統中,然而這項假定卻始終無法得到證實,因為魚兒從不進入地底的空穴、也不存在得以檢測的質量,牠們有如海市蜃樓,只遊走在古往人道開闢之處、於人們的眼中鮮活跳耀。實際上,那群偽生物也不是真的具有魚類的外觀,科學家們稱那些東西為『哲學的幽靈』,不定形、不定態、不定區位與能量,充滿幻想但卻毫無意義--就如同艾塔所想的那般,然而如今她卻逗留在混凝土山上癡癡地等著,期待這份研究能給上一份驚喜。
「四七七年,八月十三日,十一時三十分,『古城原野-偽生物考察紀錄』第二十九日,研究員艾塔進行例行的午間報告。觀測物『鮭魚群A』同前一日朝座標物Z岩堆前進,移動期間,沿途的所有偵查器皆停止運作,前後歷時五分零三秒六一,較前一日略緩一秒三三,但坐落在誤差值內。一如第八日所發現的,『鮭魚群A』與『鮭魚群B』不同,是可觀察的能量組態,然而今天我卻無法肯定『A』與『B』之間的差異......」說到一半,艾塔把手上的錄音器拉遠一看,她下意識地認為那張半透明的小板子似乎故障了,些許雜音自外圈的音訊口中發出,似乎正受遭受磁波的干擾。
盡管播放後並無大礙,剛才的紀錄仍完好無缺,但艾塔的思考卻依舊讓擔憂所驅使;於是,她的指頭在底盤上繞了一圈,從訊息台上隨機抓出了幾個檔案來確認。陌生而熟悉的台詞盤繞耳中,一個個平板而單調、毫無活力,但毫無疑問地,那是艾塔的聲音,夾雜著曠野的鳥鳴與風響一同反覆播放--來自七月下旬的午間是如此狂躁,樹梢的蟬鳴宛如瀑布;來自八月上旬的傍晚是如此憂愁,奚落的草波在混凝土的風化殘牆上訝然而止。
「艾塔,只剩兩天了,」陪伴身旁的巨大機器犬出聲說道:「你今天也打算沉溺在紀錄資料中嗎?」
「不。」她不想跟機械犬談論太多話題,艾塔總是避免把人工智慧當作自己的交流對象。
機械犬白色的殼身坐了起來,幾乎要比藤椅上的艾塔還要高了一顆頭。此時,它背上的機關門伸出了一隻手臂好調整了陽傘的位置,確保影子能永遠遮住自己的主人,同一時間白狗搖搖尾巴,好像希望能得到稱讚一樣,模擬著一隻生物犬該有的細微動作。「我們不捕魚嗎?」它問。
艾塔摸摸狗兒的腦袋,雖然聽見了對方的問句,然而她的心思卻全放在這些日子以來的紀錄,因此只隨便呼應了幾句就打發了狗兒:「等會兒......等會兒。」
突然,機械犬挺直了腦袋,它的系統發覺到了一道死角,以前從未出現過的黑影;隨後,艾塔也備起了警戒,那位綁著馬尾的黑髮女性抓緊儀器,手上的望遠鏡也沒忘了放在眼睛前,她僵硬如面具的外表此時綻出了一點鮮活的痕跡,望著叢叢石堆荒草、古往崩壞的秩序之路,研究員艾塔的直覺至今終於發揮了作用,她相信,這就是突破的關鍵,所有的問題總是在最後獲得解答。
魚兒的黑影從一公里外匆匆躍起,跳上高樓的窗緣、在新生的泥土與藤蔓間來回震動;它們有如浪滔,掩蓋了身軀所及之處,但萬物卻沒有絲毫動靜。艾塔不可置信地依著機具從椅子上站起,哲學的幽靈在前,站在岩山上的意識幾乎要因它而剝離。「接續上一份紀錄,一個罕見的現象發生在我眼前,『鮭魚群A』脫離了洄游路徑,直往Z岩堆的西南角過來......它們朝著我所在的觀察點前進,然而現在我仍無法確定這裡是否就是『A』的新座標......沒有自主意識又不受物理結構影響的量子現象似乎"意識"到了某個東西!」艾塔對著錄音器描述著:「我正觀察到它們,相信就跟所有研究者所觀察到的樣貌不同,然而此時我更加確信,偽生物乃是一種被觀測者決定形態的悖論存在......在它運動的途中,我已觀察到的面貌皆是我已知的物種,從飛禽至水族、甚至是......人類,『A』簡直就像個移動方舟!」
巨響傳來,機械犬強行將艾塔抓到了背上;後足猛蹬,它帶著狼狽的研究員退到了一棵老樹上,沙沙枝響接納了兩者的到來,無智卻有知的自然容許艾塔繼續觀察。看魚兒們如何跨過藤椅、以清風推開落葉,它們無聲的脈動在陽傘下盤旋,車輪與動力核都浸淫在黑色的量子足跡中,唯獨遺落的錄音器不被接觸,在黑潮裡有如孤島。
五分零二秒四三後,魚群已遠遠離去。不一會兒,當他們回到地面時,艾塔便要狗兒進行大儀器的檢測,之後她則匆忙地來回檢察數據並採取樣本,期望科學真理能重回人類身旁。然而直到最後,所有的檢查都一無所獲,幽靈來去、不留痕跡,艾塔抱持著一點感嘆、熱情如預期般沉澱在稍晚的另一個研究案上,此時,她決定在賭上僅剩的一點可能性,將錄音器插入了電腦中。
(沙......沙沙吱......沙吱......)
(......你......)
她想,那是什麼?
(......不允許......沙......窺伺死亡......沙吱......)
一聲悶響,艾塔躺倒在小貨車裡。
如今,那塊原野依舊車水馬龍,上頭奔跑著的都是些人類所無法觸及的海市蜃樓,優遊在那片廢墟的乃是如幽靈般徘徊的哲學之魚,是不讓有知者所窺伺的古老記憶。
魚/娜娜
娜娜白嫩柔軟的手掌對著手掌合在一起,我站在她面前,她的指間對著我,她的手像美人魚的尾巴一樣,左右來回溫柔地擺來擺去,然後輕輕地對我唱:「魚兒魚兒水中游,游來游去真自由…」她的手掌跟她細細的腰隨著歌聲一起來回擺動,身體也隨著音樂搖擺,我也不自覺得咧著嘴對著她傻笑。我很想跟著她一起唱,但是我沒有辦法;就像我有好多話想要跟她說,我無能為力,感到很懊惱;我還有很多事情想要問她,我有一張嘴,人人都說很漂亮的菱角嘴,但是我說的話她卻聽不懂;她會把我摟進懷裡,親親我,抱抱我,在我耳邊呢喃沒事了。在娜娜懷裡我感到很安全,很溫暖,很放心地睡著了。
當我睡醒時,她總是不在那兒,娜娜輕輕地唱著歌哄著我睡著,然後在我失去意識時離開。我想問她,她到哪兒去了;我想跟她說,妳不要哭了;我說了,她卻還是只管抱著我,皺著她美麗的眉頭,看著遠方輕輕地說:沒事了,沒事了,一切都會過去的。我全身發熱著,但我卻感受到娜娜冰冷的體溫;我感覺到有水滴在我頭頂、肩膀、肚子、直到我的腳,娜娜全身溼透,她哭到連頭髮都溼了卻還是哭著,她問在她懷裡的我:「說不出話的感覺是什麼?你愛的人不懂你時,感覺是什麼?」我跟她說:「很痛苦,很掙扎。」她說我總是這樣,沈默,傻笑,大智若愚的安慰她,總是不跟她說話。我感到很痛苦,很掙扎。
今天睡醒時,我看見娜娜坐在那兒,我對著她傻笑然後飛奔過去,她一把把我摟進她懷裡,將我安置在她的雙腿上,我的頭靠在她綿密的胸上,她雙手環抱著我。今天她不對我歌唱了,她說她要說一個故事給我聽,這個故事是她從一個叫安徒生那邊聽來的。傳說中海底住著有著少女般漂亮臉蛋,然而雙腳卻是魚尾巴的生物,「人魚」,大家都這樣叫她們。有一天,一隻叫愛麗兒的人魚愛上了人類的王子,但是她沒辦法對他訴說她的愛,她只能輕輕地唱歌給他聽,默默地守候他。為愛痴狂的愛麗兒決定用她美妙的嗓音和巫婆交換一雙腳,她想要讓王子看見她,愛上她。故事的結局愛麗兒化成了泡沫。對於這世界,她什麼都沒有留下。王子繼續過著日子,地球繼續轉動。
娜娜自言自語道:「哥本哈根到底是什麼鬼天氣,快冷死我了」;她又說:「我已經離開了快一個小時,我必須要回去了,這雙腿開始不舒服了。」;她對著我說:「我要去找王子了,那個有著一條狗的男人,對他而言,全世界的女人都是條狗,好險我是條魚,一條美人魚,不是一條狗。」我希望他會明白娜娜的心意,把她當成人對待。
在我一歲三個月的時候,我學會將雙唇嘟起並留下一個小圓圈,發出魚的聲音。魚,這是我學會說的第五個字。也是在這之後,我知道我的娜娜姑姑從未對別人,除了我以外說起的秘密。
物質之海/大理石
N99爬上沉澱池,牠抬頭一看,古往的黑暗已不復存在,這座水道的蒼穹不知何時綻出了裂痕,朝陽如洪水傾洩,粼粼波光在無盡的空谷網絡中反彈;古往的頹廢在陽光下更顯滄桑,管壁銹蝕、格柵崩塌,百年前的人類歷史被迫展現它最狼狽的一面。在那隻蜥蜴面前,彈跳於風化塑料前的水流、盤繞於粉碎線路旁的風響,那地方好像個垃圾場,堆滿了他們想遺忘、以及不願放棄的物質回憶。
「要不要乾脆留在這呢?」那隻蜥蜴想著,牠赤裸著半身坐在崩壞的混凝土堆上觀察此地的,將眼見的所有記錄於資料庫中--牠的大腦,一顆無用的科學結晶。
水潭裡有一百七十九隻魚,以狹小的石縫為家、逐糧食而遊走,同時,自上涵洞落下的水瀑將氧氣打入其中,隆隆的聲響為牠們帶來無窮的生命;除了水族外,陸上也不曾死寂,在青苔與黏菌的底層供應下,陸地有著更為碩大的生態網,由蟲、兩棲類與小型嚙齒類所組成,這時從空中飄落的孢子正逐漸萌芽,小小的蕨類在此地生長,攀在雨水匯積的水岸旁,為水道的生態又增添了一點轉變的契機。然而N99卻依然無法在此生存,這塊小小的天堂無法飽足一隻大型雜食動物的需求--若真的必須在此定居,牠思考著,「那就必須尋找更多的食物來源」。
(噗咚……)
(噗咚咚……)
N99回頭一看,牠低鳴著,銳利的獠牙下發出了備戰訊號。本能反應令牠增厚了皮膚上的角質層,原本人類般的外觀頓時佈滿鱗片,墨黑色中參雜赤紅,形似劇毒之物;但來者並未回應N99的敵意,畢竟那些東西並沒有意識。很快地,那隻蜥蜴也查覺到了真相,原來眼前的存在不屬於任何東西、僅僅是個現象,它們在壁面中穿梭,蠕蟲般的軀體似魚兒跳躍,一來一回,穿越了水花與鏽駁的管面,彷彿移動就是它們的天性。但黑漆的訪客並沒有接觸任何東西,它們只是來了又走,把所有的物質都當成了自己的路徑。
後來,牠追了上去。
被創造者植於心中的好奇讓N99無法置謎團於眼前,於是牠悄悄爬上崩壞的壁面,在脆弱的水道中不斷前進,追逐的空中的魚群,寄望它們最終會抵達一個目的,不論是汙水池或配電室,N99天真的求知之心讓牠無所畏懼。最終,牠放下了敵意,全心全意地奔跑著,不知不覺間,N99追逐的已不再是那群魚兒;牠的心中充滿無數困惑,牠不斷地思考,猜測著赤腳所踩的濕滑水澡活了多久、雙手所攀的冰涼石壁又是否溫熱過。
眼見的光芒與黑暗來回流轉,彷彿古老的逐格電影,但停留視網膜下的景緻卻不是N99所期待的都市記憶,而是牠遺忘的過往。到底是什麼時候,那隻蜥蜴已闖進訪客們的領域?牠放聲嘶吼,對著盤旋於周遭的線狀黑體感到無比的畏懼,它們無形的探針在N99的腦中作亂,一點一滴地挖掘著活者所持有的知覺。那不是牠一介平凡的知性生命所能抵擋深邃,N99雙手抱頭,跪坐在積水上,連尾巴都環住了身子,企圖將所有接觸降至最低,然而遠遠超越理解的夢魘包覆著那條蜥蜴,被窺伺的羞恥與憤怒充斥胸口,但牠卻只能被驚懼所束縛。
(「所以,你看到了嗎?那是我們,」)來自心房的聲音說:(「也是你們。」)
剎那,寂靜到來。N99大口地呼吸,即將崩潰的心跳終於從黑暗中脫逃。
「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麼?」,牠想著,並吃力地依著圓弧的壁面爬起。
N99不知到訪客說的「看到」究竟是指什麼,這段路程以來,在牠眼中的只有破敗、宛如迷宮般的混沌,畢竟城市早已不復存在,此地徒留的只是百年前的遺跡垃圾。但當牠又蹣跚地走了一段路後,N99這次真的發現了某些東西,雖然牠不清楚這是否就是訪客所言的景象,不過對N99來說也沒關係了。
從裂縫中透出了是另一道強光,等雙眼適應了之後,那隻蜥蜴看見了數道鐵軌。那是舊都市的運輸系統,方向的一側將通往車站,光芒如雨而至,藤蔓從裂縫中落下,將沿路的物體都緊緊依附住,那就像溫暖的山谷之淵讓綠意所佔據;另一側則是鐵軌的分流,然而在四個隧道口前卻佇立了一顆大樹,它的樹冠撐破了天空、根系穿透了水泥,真實世界正無盡地湧入,鳥鳴依稀傳來,N99能偵測到比更多的生命,牠們有如繁星,散落於曾經繁榮的大地之上。也許該說,它的繁榮未曾中斷過。
「這是個好地方」,N99想,「但……不是我的地方。」
蜥蜴悄悄地爬上樹梢,放眼望去,這處叢林宏大無邊,甚至比都市還要廣闊。不過就如同牠所想的,N99知道這個地方不歡迎不請自來的人;牠才是那位訪客,但縱使主人們的心胸再寬闊也容不下牠的久留。可是那些存在也沒小氣到不讓旅人休息。
於是,牠選了個粗厚樹幹躺了下來,享受著無毒的風,把所有的期望放在下次的旅程。後來,牠沉沉地睡了,此時黑體們來到了N99的身旁,穿越牠、穿越所有的物質,唯獨大地是那些存在的終點,再多的虛無之物也僅到地面為止,彷彿魚兒跳入了水中,在一絲水花綻開後便消失無蹤。
一波波黑色的潮流延著不存在的柏油路奔跑,從早到晚、川流不息,它們沒有意識,僅僅是群不可解的現象。
研究論述
暹邏貓化身的女畫家—評賞袁瓊瓊〈貓〉/陳秀玲
〈貓〉收錄於《袁瓊瓊極短篇》之第七篇。筆者選擇〈貓〉評賞,是整理教學所思所感。
袁瓊瓊,1950年生,早期曾以「朱陵」的筆名發表散文及新詩,更兼及童話故事。後從事專業寫作與電視編劇,以散文及小說享譽文壇,曾獲中外文學散文獎、聯合報小說獎、聯合報徵文散文首獎、時報文學獎首獎。作品主題多環繞著都會愛情,並展現高度女性意識。早期的作品包括《自己的天空》、《春水船》、《滄桑》、《蘋果會微笑》等多部小說,文字簡潔精準。近十年來,隨著都會生活的改變,也從網路世界取材,作品包括情書系列《孤單情書》、《繾綣情書》、《冰火情書》與《曖昧情書》散文集以及小說《或許,與愛無關》,筆觸仍一貫地活潑靈動,情慾書寫淋漓盡致。近來袁瓊瓊為《壹周刊》寫專欄,題材多元,揮灑自如,更顯安然自在。
筆者分別從以三點賞析,一者窺探女主角內心世界,一者延伸並歸納極短篇的特色:
一、 男女相背,虛實相對:
小說一開頭,女畫家與男友對話的場景在畫廊,她面對著離家已久的男友怨嘆訴說平淡孤單生活中,貓是唯一的陪伴:「我一個人,住的那麼大,的房子。沒有,我的貓,的話」原來只須二句話,斷成五次訴說,身姿的柔軟,孤寂無奈,本須要男友的憐憫和撫慰。男友在畫展觀畫,「他保持背向著她,向角落裏走去。」我想,從男女主角二人的位置,揣測二人的關係,男人始終背對著她,背字除了站立的位置外,應有背叛意涵,可能曾經山盟海誓後背棄離叛,到山窮水盡才回到女主角身邊。
接著,作者敘述男友回憶與她同居的日子,親密的接觸,迷戀柔媚的女子。曾經「他對她那種夾以輕噓的破碎的說話方式非常著迷,到心神為之醉的程度。」甚至模仿女畫家「自以為優雅的腔調」。
在現實中,「男人很年輕,不超過二十五歲」是受不了誘惑,也不習慣感情的束縛,又非情場老手,他茫然,逗留一下,逃躲,如鼠避貓般。直到男友「到了角落,他才轉過身來。」男人流連在外,願意回頭,或許是疲憊了才願意回溫柔懷抱裏。而女主角無可奈何,困守著一個不常回家的男人。「她講著話,臉調轉,發現了他,遙遙的、定定的,只看住他,動人心魄的微笑了。」雖然男女間有隔閡,但女畫家每次放低姿態,使出柔順的魅力,「都不來,我家。」「我一個人。還是。」這樣真心柔情的低聲撒嬌,使男子未來的某一天再度回到女子身邊。「他不回答,只禮貌的笑著。」男子依舊没有任何承諾,
後來,作者以虛筆寫男友回憶,有次回家,「藍死在他桌上,脖頸讓鐵絲繞了三匝」,令他驚悚不已,女畫家情感的獨占性,含有強烈的毁滅性。
袁瓊瓊高明之處在小說中,在現實畫廊,女人正向,男人背離;而男人面前,神態自若,一如往常,嬌柔慵懶,引人生憐的女畫家,卻在背地裏殺貓洩恨,如女厲鬼苦纏男友,令人驚悚。二次虛筆的男子回憶,帶出女子枱面上嬌態軟魅與背地陰狠殘酷,男主角嚇壞了,卻也一臉困惑,「也不了解女人。語氣平淡。」
二、 意象隱喻,投射性格:
維基百科對暹邏貓解釋:「暹邏貓,是一種短毛的貓。眼睛藍色,體長柔軟,呈奶油色,臉、耳朵、腳、尾巴都是暗褐色。產於東方,曾受泰國宮廷保護。西元一八八四年傳到英國,是廣受寵愛的貓。」作者設計女畫家養暹邏貓,其實就是其性格的表現,女畫家是貓的化身:
1、女畫家外在形象──柔軟身段與藍色的眼睛
作者刻劃女畫家的外在形象,「頭昂著,黑髮從臉兩旁瀉下去,直到肩上,眼皮半垂」長髮披肩,嫵媚動人,微醉迷人的形象。「她仍然很美,體型嬌小,又非常瘦,給人玉骨冰肌的感覺。」身材纖弱,高貴優雅;而講話的聲音與神情,「聲音低低的,吐字沉緩,帶了做作的慵懶」,没有長吁短嘆,安逸厭膩生活,矯揉造作之態對著離家已久的男友怨嘆:「我一個人,住的那麼大,的房子。沒有,我的貓,的話」二句話,斷成五次訴說,足見哀怨,須要憐憫撫慰。「我一個人。還是。」本來的句子應是「我還是一個人。」強調女畫家孤單,故用倒裝。「唉,我的藍。」藍,是貓的名字,同時又是女畫家極度憂鬱,孤寂依賴的心情投射,渴望愛情,渴望隨時有男友呵護,寸步不離,如奶油般黏膩般守謢,如養在宮廷中高貴的貓。
2、女畫家內在性格──東方的神秘性與泰國宮廷保護
貓眼的意象,是嬌嬌女畫家的性格投射。女畫家慵懶如貓,憂鬱,百般依賴,用曾受皇家保護的暹邏貓,暗喻男友的角色扮演是當護花使者。然而作者為女性作家,洞悉女子性格的神秘性,捉摸不定,故以貓的形象為喻,形容女畫家外觀上嬌弱如貓之慵懶;內在性格哀怨、陰柔、殘酷,透過纏死心愛的貓舉止,表現潛意識中被壓抑的怨恨,死了貓,怨恨得以釋放,讓她能重新面對男友,神態自若,達到恐怖情人的經營,故「貓」,一者隱喻女主角的內心世界與性格的情感扭曲,一者暗示依賴男人如豢養之貓,愛之深,責之死,令男人在偶然間不寒而慄;同時又無法擺脫被迷惑困境。
作者筆下的女畫家以貓隱喻恐怖情人,經營得相當成功。正如評:「袁瓊瓊一貫的冰冷、優雅,像冬天做家事時,一絲冰涼的水滴從袖口滑進手肘,冷得人打哆索,混合一點驚訝一點手足無措,涼絲絲地把發寒的恐怖送進你心裡。」這「恐怖詮釋,沒有明確時間地點,甚至不帶感情不帶憐憫,用最純粹的態度呈現事實,原來恐懼可以不需要尖叫營造;來自血液的恐懼不是因為它鮮紅的嚇人,而是人受傷害時竟然那麼脆弱,那麼理所當然地要死去。」讓男友和讀者茫然了,問世情,女人是何許人也?
三、 文類互讀,通變文心:
在張春榮〈「極短篇」的義界〉:「極短篇是一個新嘗試,希望以最少的文字,表達最大的內涵;使讀者在幾分鐘之內,接收一個故事,得到一份感動和啟示。全篇通過單一事件聚焦,產生巨大熱能;充分發揮「內涵大於形象」的語言容量,展現「以少勝多」、「以小見大」、「由微知顯」的藝術魅力。」
故事結束,從女畫家與男友在畫廊的對話,她外表慵懶嬌弱如貓,極度憂鬱;百般依賴男友,在男友面前不瞋不怒,神態自若,嬌柔優雅;透過男友回憶,將女畫家背地裏呈現陰柔殘酷的性格,殺貓洩恨。在男子不回家的日子裏,纏死心愛的貓,異常的舉止表現潛意識中被壓抑的怨恨,死了貓,怨恨得以釋放,讓她能重新面對男友,神態自若,達到恐怖情人的經營,故「貓」,一者隱喻女主角的內心世界與性格的情感扭曲,一者暗示依賴男人如豢養之貓,愛之深,責之死,令男人在偶然間不寒而慄;同時又無法擺脫被迷惑困境。的確將女人的神秘,捉摸不定,以貓為象徵,刻劃極深。
《文心雕龍.時序》:「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繫乎時序。」,八0年代流行輕薄短小的極短篇,當時極短篇算是個新興文類。至今又發展更小規模的簡訊小說,七十字,不管如何,小說雖小,體現人性人情之微妙,讀者在讀完也深刻認識人性。
極短篇同屬小說,在表現現實人生的女人心理。而同是描寫女人心理的神秘和不可捉摸,洛夫〈論女人〉:「……有時名詞有時動詞/有時房屋有時廣場/有時天晴有時落雨/有時深淵有時淺沼/有時過程有時結局/有時驚嘆有時問號/說是水,她又耕成了田/說是樹,她又躺成了湖/說是星,她又結成了鹽/說是魚,她又烤成了餅/說是蛇,她又飛成了鷹」我想,洛夫的詩句直指女畫家心理,如貓般,幻成蛇,吞噬男友的心,然後飛成鷹,一如往常,神色自若,令人驚豔,少了恐怖氛圍。
至於女畫家的暹邏貓,取名為藍,「真正的藍」。我想起余光中〈情人的血特別紅〉:「情人的血特別紅 可以染冰島成玫瑰/情人的眼中倒映著情人/情人的眼 /因過度仰望而變藍 /……情人的思念是紫外線/灼熱而看不見/」那過度依賴而變藍的憂鬱眼神,可作為註腳,是女畫家對男友的真實情感。
而男友,作者寫著「男人很年輕,不超過二十五歲,受不了誘惑又受不了黏人的束縛」,我聯想到鄭愁予〈情婦〉筆下的男子總有辦法安撫情婦,詩這麼寫:「在一青石的小城,住著我的情婦/而我什麼也不留給她/祇有一畦金線菊,和一個高高的窗口/或許,透一點長空的寂寥進來/或許……而金線菊是善等待的/我想,寂寥與等待,對婦人是好的/所以,我去,總穿一襲藍衫子/我要她感覺,那是季節,或/候鳥的來臨/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種人。」
可惜,小說中男人年輕生嫰,不是情場老手,無法使女人死心塌地的寂寥度日,他只能短暫逃離,茫然。而作者筆下的這位女畫家以貓隱喻成恐怖情人,卻使情感能持續下去,經營得相當成功。若非柔情似水,一哭二鬧三上吊,下場可能如波特萊爾《巴黎的憂鬱》:「女人若哭哭啼啼如潑婦,可能會像一只瓶子似的扔到戶外去。」
四、 小結
經由筆者從一、男女相背,虛實相對;二、意象隱喻,投射性格;三,文類互讀,通變文心。是故〈貓〉全篇通過男女站立位置與對話,吾人看見女性陰柔到陰狠的性格表現;而新詩對女人、情人、情婦的情感表現,也表現女性不可捉摸,愛情的渴望與焦灼,情婦的漫長等待也是煎熬,各有文類的語言文字的藝術魅力。
〈貓〉收錄於《袁瓊瓊極短篇》之第七篇。筆者選擇〈貓〉評賞,是整理教學所思所感。
袁瓊瓊,1950年生,早期曾以「朱陵」的筆名發表散文及新詩,更兼及童話故事。後從事專業寫作與電視編劇,以散文及小說享譽文壇,曾獲中外文學散文獎、聯合報小說獎、聯合報徵文散文首獎、時報文學獎首獎。作品主題多環繞著都會愛情,並展現高度女性意識。早期的作品包括《自己的天空》、《春水船》、《滄桑》、《蘋果會微笑》等多部小說,文字簡潔精準。近十年來,隨著都會生活的改變,也從網路世界取材,作品包括情書系列《孤單情書》、《繾綣情書》、《冰火情書》與《曖昧情書》散文集以及小說《或許,與愛無關》,筆觸仍一貫地活潑靈動,情慾書寫淋漓盡致。近來袁瓊瓊為《壹周刊》寫專欄,題材多元,揮灑自如,更顯安然自在。
筆者分別從以三點賞析,一者窺探女主角內心世界,一者延伸並歸納極短篇的特色:
一、 男女相背,虛實相對:
小說一開頭,女畫家與男友對話的場景在畫廊,她面對著離家已久的男友怨嘆訴說平淡孤單生活中,貓是唯一的陪伴:「我一個人,住的那麼大,的房子。沒有,我的貓,的話」原來只須二句話,斷成五次訴說,身姿的柔軟,孤寂無奈,本須要男友的憐憫和撫慰。男友在畫展觀畫,「他保持背向著她,向角落裏走去。」我想,從男女主角二人的位置,揣測二人的關係,男人始終背對著她,背字除了站立的位置外,應有背叛意涵,可能曾經山盟海誓後背棄離叛,到山窮水盡才回到女主角身邊。
接著,作者敘述男友回憶與她同居的日子,親密的接觸,迷戀柔媚的女子。曾經「他對她那種夾以輕噓的破碎的說話方式非常著迷,到心神為之醉的程度。」甚至模仿女畫家「自以為優雅的腔調」。
在現實中,「男人很年輕,不超過二十五歲」是受不了誘惑,也不習慣感情的束縛,又非情場老手,他茫然,逗留一下,逃躲,如鼠避貓般。直到男友「到了角落,他才轉過身來。」男人流連在外,願意回頭,或許是疲憊了才願意回溫柔懷抱裏。而女主角無可奈何,困守著一個不常回家的男人。「她講著話,臉調轉,發現了他,遙遙的、定定的,只看住他,動人心魄的微笑了。」雖然男女間有隔閡,但女畫家每次放低姿態,使出柔順的魅力,「都不來,我家。」「我一個人。還是。」這樣真心柔情的低聲撒嬌,使男子未來的某一天再度回到女子身邊。「他不回答,只禮貌的笑著。」男子依舊没有任何承諾,
後來,作者以虛筆寫男友回憶,有次回家,「藍死在他桌上,脖頸讓鐵絲繞了三匝」,令他驚悚不已,女畫家情感的獨占性,含有強烈的毁滅性。
袁瓊瓊高明之處在小說中,在現實畫廊,女人正向,男人背離;而男人面前,神態自若,一如往常,嬌柔慵懶,引人生憐的女畫家,卻在背地裏殺貓洩恨,如女厲鬼苦纏男友,令人驚悚。二次虛筆的男子回憶,帶出女子枱面上嬌態軟魅與背地陰狠殘酷,男主角嚇壞了,卻也一臉困惑,「也不了解女人。語氣平淡。」
二、 意象隱喻,投射性格:
維基百科對暹邏貓解釋:「暹邏貓,是一種短毛的貓。眼睛藍色,體長柔軟,呈奶油色,臉、耳朵、腳、尾巴都是暗褐色。產於東方,曾受泰國宮廷保護。西元一八八四年傳到英國,是廣受寵愛的貓。」作者設計女畫家養暹邏貓,其實就是其性格的表現,女畫家是貓的化身:
1、女畫家外在形象──柔軟身段與藍色的眼睛
作者刻劃女畫家的外在形象,「頭昂著,黑髮從臉兩旁瀉下去,直到肩上,眼皮半垂」長髮披肩,嫵媚動人,微醉迷人的形象。「她仍然很美,體型嬌小,又非常瘦,給人玉骨冰肌的感覺。」身材纖弱,高貴優雅;而講話的聲音與神情,「聲音低低的,吐字沉緩,帶了做作的慵懶」,没有長吁短嘆,安逸厭膩生活,矯揉造作之態對著離家已久的男友怨嘆:「我一個人,住的那麼大,的房子。沒有,我的貓,的話」二句話,斷成五次訴說,足見哀怨,須要憐憫撫慰。「我一個人。還是。」本來的句子應是「我還是一個人。」強調女畫家孤單,故用倒裝。「唉,我的藍。」藍,是貓的名字,同時又是女畫家極度憂鬱,孤寂依賴的心情投射,渴望愛情,渴望隨時有男友呵護,寸步不離,如奶油般黏膩般守謢,如養在宮廷中高貴的貓。
2、女畫家內在性格──東方的神秘性與泰國宮廷保護
貓眼的意象,是嬌嬌女畫家的性格投射。女畫家慵懶如貓,憂鬱,百般依賴,用曾受皇家保護的暹邏貓,暗喻男友的角色扮演是當護花使者。然而作者為女性作家,洞悉女子性格的神秘性,捉摸不定,故以貓的形象為喻,形容女畫家外觀上嬌弱如貓之慵懶;內在性格哀怨、陰柔、殘酷,透過纏死心愛的貓舉止,表現潛意識中被壓抑的怨恨,死了貓,怨恨得以釋放,讓她能重新面對男友,神態自若,達到恐怖情人的經營,故「貓」,一者隱喻女主角的內心世界與性格的情感扭曲,一者暗示依賴男人如豢養之貓,愛之深,責之死,令男人在偶然間不寒而慄;同時又無法擺脫被迷惑困境。
作者筆下的女畫家以貓隱喻恐怖情人,經營得相當成功。正如評:「袁瓊瓊一貫的冰冷、優雅,像冬天做家事時,一絲冰涼的水滴從袖口滑進手肘,冷得人打哆索,混合一點驚訝一點手足無措,涼絲絲地把發寒的恐怖送進你心裡。」這「恐怖詮釋,沒有明確時間地點,甚至不帶感情不帶憐憫,用最純粹的態度呈現事實,原來恐懼可以不需要尖叫營造;來自血液的恐懼不是因為它鮮紅的嚇人,而是人受傷害時竟然那麼脆弱,那麼理所當然地要死去。」讓男友和讀者茫然了,問世情,女人是何許人也?
三、 文類互讀,通變文心:
在張春榮〈「極短篇」的義界〉:「極短篇是一個新嘗試,希望以最少的文字,表達最大的內涵;使讀者在幾分鐘之內,接收一個故事,得到一份感動和啟示。全篇通過單一事件聚焦,產生巨大熱能;充分發揮「內涵大於形象」的語言容量,展現「以少勝多」、「以小見大」、「由微知顯」的藝術魅力。」
故事結束,從女畫家與男友在畫廊的對話,她外表慵懶嬌弱如貓,極度憂鬱;百般依賴男友,在男友面前不瞋不怒,神態自若,嬌柔優雅;透過男友回憶,將女畫家背地裏呈現陰柔殘酷的性格,殺貓洩恨。在男子不回家的日子裏,纏死心愛的貓,異常的舉止表現潛意識中被壓抑的怨恨,死了貓,怨恨得以釋放,讓她能重新面對男友,神態自若,達到恐怖情人的經營,故「貓」,一者隱喻女主角的內心世界與性格的情感扭曲,一者暗示依賴男人如豢養之貓,愛之深,責之死,令男人在偶然間不寒而慄;同時又無法擺脫被迷惑困境。的確將女人的神秘,捉摸不定,以貓為象徵,刻劃極深。
《文心雕龍.時序》:「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繫乎時序。」,八0年代流行輕薄短小的極短篇,當時極短篇算是個新興文類。至今又發展更小規模的簡訊小說,七十字,不管如何,小說雖小,體現人性人情之微妙,讀者在讀完也深刻認識人性。
極短篇同屬小說,在表現現實人生的女人心理。而同是描寫女人心理的神秘和不可捉摸,洛夫〈論女人〉:「……有時名詞有時動詞/有時房屋有時廣場/有時天晴有時落雨/有時深淵有時淺沼/有時過程有時結局/有時驚嘆有時問號/說是水,她又耕成了田/說是樹,她又躺成了湖/說是星,她又結成了鹽/說是魚,她又烤成了餅/說是蛇,她又飛成了鷹」我想,洛夫的詩句直指女畫家心理,如貓般,幻成蛇,吞噬男友的心,然後飛成鷹,一如往常,神色自若,令人驚豔,少了恐怖氛圍。
至於女畫家的暹邏貓,取名為藍,「真正的藍」。我想起余光中〈情人的血特別紅〉:「情人的血特別紅 可以染冰島成玫瑰/情人的眼中倒映著情人/情人的眼 /因過度仰望而變藍 /……情人的思念是紫外線/灼熱而看不見/」那過度依賴而變藍的憂鬱眼神,可作為註腳,是女畫家對男友的真實情感。
而男友,作者寫著「男人很年輕,不超過二十五歲,受不了誘惑又受不了黏人的束縛」,我聯想到鄭愁予〈情婦〉筆下的男子總有辦法安撫情婦,詩這麼寫:「在一青石的小城,住著我的情婦/而我什麼也不留給她/祇有一畦金線菊,和一個高高的窗口/或許,透一點長空的寂寥進來/或許……而金線菊是善等待的/我想,寂寥與等待,對婦人是好的/所以,我去,總穿一襲藍衫子/我要她感覺,那是季節,或/候鳥的來臨/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種人。」
可惜,小說中男人年輕生嫰,不是情場老手,無法使女人死心塌地的寂寥度日,他只能短暫逃離,茫然。而作者筆下的這位女畫家以貓隱喻成恐怖情人,卻使情感能持續下去,經營得相當成功。若非柔情似水,一哭二鬧三上吊,下場可能如波特萊爾《巴黎的憂鬱》:「女人若哭哭啼啼如潑婦,可能會像一只瓶子似的扔到戶外去。」
四、 小結
經由筆者從一、男女相背,虛實相對;二、意象隱喻,投射性格;三,文類互讀,通變文心。是故〈貓〉全篇通過男女站立位置與對話,吾人看見女性陰柔到陰狠的性格表現;而新詩對女人、情人、情婦的情感表現,也表現女性不可捉摸,愛情的渴望與焦灼,情婦的漫長等待也是煎熬,各有文類的語言文字的藝術魅力。
創作花園
消失的體重/穆詳
「五十三?」她驚呼,彷彿聽見其他女同事的耳語竊笑。
為了應付這次員工健檢,打從半個月前她便開始厲行減重計畫。雖說不無臨時抱佛腳之嫌,但昨夜在家驗收的結果只測得四十二公斤,明明就已是落在個人BMI值的標準範圍了呀。
莫非是自家的體重計發生故障?她不服氣,趁下班途中另外買了新的,躲進臥房便忙不迭地站上秤臺,咦—--數字仍舊在「42」左右搖擺。果然是醫院提供的儀器出問題,她不禁有些飄飄然,想著如何能在辦公室的同事面前獲得平反。
想著,想著,她陷入甜美的夢境。起先的時候,是公司裡的黃金單身漢開口誇她身材曼妙,並邀她共進燭光晚餐。正當她欲語還休故作矜持,磨石子地板卻冷不防碎裂崩塌,兩個人相擁墜落……
驀的驚醒。從樓下住戶傳來轟隆巨響,拆房子似的狂敲亂打。「讓不讓人睡美容覺哪!」怒氣沖沖前往關切,她才發現騷動已復歸平靜,而鄰居的門虛掩著。壯起膽子摸進去察看,早是人去樓空,徒留一臺慘遭暴力毀損的龐然機械佔據空間。滿腹狐疑的她逐字念出殘骸上張貼的告示牌—--
反、重、力、裝、置、試、作、機?
科技瘟疫/傑嵐
火車在鐵軌上顛簸的行駛著,而車廂內的乘客或坐或站,每個人都低著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使車廂中呈現了莫名的寂靜。
其中,有個母親似乎相當疲憊,正閉著眼假寐,但一旁不懂事的小孩子似乎無法忍受車上的沉悶,偎著母親不斷吵鬧。
「媽媽!媽媽!你看外面的樹!長得好大耶!」孩子一邊興奮的說著,一邊搖著母親。
「對啦對啦。」她心不在焉的敷衍著。
「媽媽,你看那邊的雲!好像一隻小狗狗喔!好可愛!」
「……」
「媽媽!那邊的花花好漂亮耶!妳看妳看!」
「弟弟,媽媽現在很累了,可不可以安靜一下,讓媽媽好好休息一下?」母親盡量用耐心的口吻說著。
「嗚……」小朋友淚眼汪汪,好像受了什麼委屈似的。
「好啦好啦,記得不要吵喔。」母親怕孩子吵鬧,趕緊從包包中拿出了手機遞給他,孩子立刻破涕而笑。
他立刻打開手機,玩著之前破關到一半的遊戲。而身旁所有人都低著頭,他們的手指在手機螢幕上正忙碌地跳著一曲又一曲圓舞曲。
看著那些低著頭,滑著手機的年輕人,母親暗暗羨慕他們不必顧小孩,可以將多餘的時間及力氣用來玩手機。想著想著,她終究再次把眼睛閉上,繼續休憩。
九十年後,西元2103年。
一間養老院中,無數暮氣沉沉的老人或坐或站,姿勢不一。明明外頭陽光普照,卻沒有任何人到戶外去散散步、打打拳。大家都只是呆呆地坐著,毫無生氣,完美的詮釋了「日薄西山」這句成語。
忽然,通往外頭的門悄悄地打開了,完全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一個用金屬塑造出來的機器人緩緩的走了進來,兩手各端著一個盤子,上頭放著一碗又一碗的粥。
「現在時間,十二點整,午餐時間到,請所有人排隊領取自己的午餐。」
聽了機器人制式化的聲音,卻沒有任何一個老人有反應。他們只是低著頭,無神的眼穿越了厚重的鏡片,茫然地看著空無一物的手掌。
然後,伸出了另一隻手的其中一隻手指,不斷地點著。
夫人/華胥之女
在富麗堂皇的大廳裡,一名女子坐在太師椅上休息,她穿著露肩上衣,貼身的迷你短褲襯出她修長的雙腿,塗著紅色蔻丹的手指端著茶杯,細細啜飲丈夫為她送來的高山烏龍茶。
「夫人、夫人!」一名女侍童穿著中國的傳統服飾,頭上綁著兩個包包頭,匆匆忙忙捧著一個木製箱子奔進來。
「一大清早的,吵什麼?」女子扶著額頭,似乎對這稱呼有些頭疼。
「夫人,老爺又派人送來這些銀兩供夫人您使用。」
女侍童把盒子打開,裡頭白花花的鈔票差點沒讓女子徹底崩潰。
錢、又是錢!為什麼又要送錢過來!
「夫人,您還好吧?那這些阿堵物是要放在……」
「找個地方隨便擺著吧,別讓我瞧見就行了。」
女子的臉上除了哀戚還是哀戚,這件事她已經忍很久了,她對天發誓,今晚一定要跟她丈夫說清楚才行,否則她遲早會被這些錢煩死。
到了晚上,工作完後疲憊的男子一回到家馬上倒在客廳的沙發上休息,矇矓之間,他似乎看見自己的妻子滿臉無奈地向他走來。
「親愛的,怎麼了?」男子瞬間坐起,眼裡充滿喜悅。「妳知道我有多想妳嗎?」
「老公,我也很想你,也知道你一向待我不薄,可是—--」她幾乎是崩潰的指向她身後的場景。
一箱又一箱的鈔票井然有序的堆滿整個房間,連大廳角落的箱子也堆得比人還要高,無法用箱子裝起來的鈔票只好用橡皮筋粗略的綑一綑,塞在任何一個有空位的抽屜裡。
「算我拜託你好不好,不要再給我錢了!我住的空間都快被它們給佔走了!」女子忍不住開始抱怨,恨不得把那些錢當作柴火通通燒掉。
「可是親愛的,我怕妳一個人在那邊會受苦啊……」男子的眼神流露出滿滿的不捨與憐惜。
「既然你怕我受苦,那我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女子無奈地看向站在她身邊一男一女穿著中國傳統服飾的侍童。
「如果要給我傭人的話,麻煩下次請燒幾個現代人給我好嗎?我死的時候也才二十三歲而已,他們一直『夫人、夫人』的叫著,都快被他們給叫老了。」
愛貓人/星期三小姐
她並不是一開始就愛貓的。
她的爸爸,愛狗,從小到大都養狗。最愛法國鬥牛犬。
爸爸說這種狗,臉扁,麒麟尾,又笨,動作和緩,很可愛。
但她覺得爸爸不是太負責任;洗狗,都她在洗。
狗長蚤了,爸爸也不管。任著無辜的狗兒被吸血鬼一般的蟲寄生。
她覺得,這一切,太心酸了。
狗一片痴心。兼任家中保全。她看著狗,領悟了,愛狗的人其實喜歡的是,被愛。
狗佔有慾強,主人就有被重視感。帶狗上街被人誇口可愛的時候,多少驕傲。
愛狗的人是貪愛的。圖得是溫暖,要的是熱情。
第一次遇上貓,是室友抱回來的白波斯。長毛貓多半高傲,嬌貴火爆。
但賣起萌來無人能敵!一日她正在電腦遊戲中手忙腳亂,白貓小姐踩著曼妙的小碎步,一跳而上,霸著鍵盤,硬是要她放手摸牠。女人不屈服,把貓撥開,牠就又來,來來回回幾次,貓生氣了!竟然狠咬她一口,力道不大不小,剛好讓她皮破,但只流出一滴血。
爾後她們之間就像愛情;女人無聊的時候求貓理她,貓不搭理。女人忙時,貓卻特愛來攪和。萬分難得兩廂情願的時刻,就濃情蜜意的難分難捨。貓吻她的臉,枕她的髮,嗅她的香。女人也拿出溫柔以對,陪著白貓晒日光,拿著細梳,為她梳毛,猶如畫眉之樂。
有人說上帝之所以造出貓,是為了要人類能享受到,抱著老虎的感覺。
所以愛貓是會上癮的。看著貓的優雅,自在,目中無人。太唯美了。
貓,自愛自潔,自得其樂。牠們不洗澡卻總是乾淨的。不做聲,卻是好獵人。
愛貓的人多是愛美的。
恐怕大多也是很有個性的。
欣賞任性、自我;喜歡安靜,喜歡像個旁觀者觀望著,喜歡裝做冷淡的樣子。
然後在出其不意地,賞你一點愛情。
她覺得自己完全被擄獲。
她終於決定了。今生,只做愛貓人。
明月長照暗夜人/忻向榮
送走最後一個親友,將兒子哄上床睡覺,她坐倒在客廳的沙發上,望見茶幾上那個黑紗包裹的盒子,頓時覺得孤寂從地毯底升起,直溢到吊燈懸落的天花板上。
「這麽小的一個盒子竟然可以裝得下這麽大的一個男人。」
她歎了口氣,起身去衛生間。鏡中,卸去妝粉的面容依然年輕姣好。
「其實,狠下心,想穿了,除了買米換氣這些粗重的活兒缺了人手,他在也好,不在也好,沒有多少分別,家裏的大小事務、兒子的前程、自己的後半生都還是壓在我的肩上。」
她走回客廳,突然瞥見角落裏那個突兀的紙板箱。她記起那天在丈夫的單位,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鑰匙,打開他的儲物櫃,多虧好心的同事幫忙喊來了鎖匠。
「真是個糊塗的男人,鑰匙也不知放到哪兒去了!」
她蹲下身,將箱中的物件一様一樣拿出來看過。最底下的是一本文件夾,翻開,裏面是厚厚一沓裝訂過的打印稿,上面一行一行交替著—--
LC:……
心如明月:……。
她略一沈吟,明白了這是兩個人網路聊天的記錄,而LC是丈夫姓名拼音首字母的縮寫。她皺了眉,捧著文件夾,坐到沙發上,一頁一頁翻讀起來。
……
L:今兒又加班了。
心:好辛苦。
L:沒辦法,要養家。雖然辛苦,總還算穩定,比起那些下崗、打零工的又強太多了。妳覺不覺得我是個不求上進的男人?
心:不。
L:我妻子常這麽說。也不怪她,家裏很多事都靠她,我能幫上手的不多。我知道她很能幹,可是能幹的人常對現狀不滿,對身邊的人要求也高。
心:你有你的價值。
L:我跟妳說過吧,那個當時和我一起追她的男人?現在人家發達了,她看在眼裏,一定不是滋味。
心:已經過去了。
L:他們還是朋友,有來往的。
心:介意嗎?
L:介意又怎様?這種事,只能放開胸懷。誰讓我沒本事,混不出頭呢!我這兒是公共事業單位,不是你想出頭就能出頭的,得看領導的意思。但我會盡力照顧好我的家庭,疼愛妻子,撫育兒子。我要做個好丈夫、好父親。我希望他們認爲我是。
心:妳會是個好丈夫、好父親的。
L:每次都嘮叨這些,會不會煩到妳?
心:不會。和你說話,很開心。
L:妳真好。她要有妳的一半好脾氣,我就幸福死了。很多時候,我都找不到一個可以聽我說話的人。
心:怎麽會?
L:真的。很多次我就想和妳打個招呼,結果越說越多,忘了時間,把心裏話統統對妳講了。記得我們剛遇見的時候,我問妳爲什麽叫「心如明月」,妳說:「我心如明月,長照暗夜人」。我現在看到晚上的月亮,就會想起妳。
心:謝謝。
L:我們聊天有兩年多了吧?
心:兩年零五個月又二十七天。
L:啊,妳記得這麽清楚!這麽久了,妳不想見一面嗎?
心:我還是更喜歡在網路這一端陪著你。
L:好。以後妳有什麽不開心的事,也盡管告訴我吧。我縱是暗夜人,也能將妳照在我身上的光芒反射一些回去給妳。
心:好的。呵呵。
……
類似的聊天記錄還有很多,她讀得脖子也有些酸了。
「真的很難想象,他和一個連真實姓名、年齡、背景都不知曉的女人就這様在網上交往了兩年零五個月又二十七天,還把自己的心裏話都對她講了!我和他結婚,生子,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這麽多年,結果要等到他死後才能看見他的另一面。這個夜夜與我共枕的男人還有多少不爲我所知的事呢?」
她扔下文件夾,走到陽台裏,趴在花欄上。後半夜了,即便是這座以繁華聞名的城市也已經燈火寥落,大地漂浮在濃厚的黑暗裏。甯靜的夜色平息了紛亂的思緒,一絲倦意也生發出來,她想要去睡了,就在轉身之際,不經意間望見西天一輪泛白的圓月,心緒又突然敗壞起來。
往後的一周,她找了很多朋友,對他們說:年幼的兒子在聊天室結識了一個異性網友,終日沈迷于網聊,令她憂心如焚,有沒有辦法找到對方的真實資料?
一個熱心的同事帶來了好消息,同事鄰居的兒子在一家網路公司工作,而這家聊天室正好是該公司旗下的業務。
周末,她在咖啡館裏見到了這個年輕人。聽完了她的來意,年輕人尴尬地笑了。
「客戶的注冊信息,沒有本人的授權,公司是不能公開的,而且從妳講的來看,我覺得這個ID很有可能是虛擬的。」
「虛擬的?」
看著她不得要領的神情,年輕人遲疑地說道:「其實,這個聊天室的很多ID不是由真實客戶注冊的,就是假的。當有人找上這些虛擬ID聊天的時候,後台就會有一個語義識別系統根據對方的輸入從詞庫裏模擬出一個答複……」
「你是說實際上沒有『心如明月』這個人存在……」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嗯,『心如明月』這個名字是蠻符合我們的ID命名風格的,而且妳說他們聊了兩年多都沒有見過面,我覺得十有八九不是真實用戶。還有一個辦法,妳拿些他們的聊天記錄給我。系統自動生成的語句都偏短,重複率高,有固定的格式……」
「你們這個網站不是在騙人嗎?!」她突然喊道。
年輕人被唬了一跳。
她忙道了歉。付了帳單,謝過他,匆匆作別。
跳進出租車,終于可以一個人靜下來。不知爲什麽,她突然很想找個人出來講一講這樁荒唐事。于是,她掏出手機,翻起存儲的號碼,一連翻了三遍,依然不能確定要撥出哪一個。她賭氣似地把手機扔回了手袋,精疲力竭地仰靠在後座上,閉起眼睛,自言自語:「我又要向誰去訴說我的悲傷?……」
心牆/Yoz
無時無刻都會傳來悶悶的雕刻聲,這個昏黃的午後,橘紅的霞光映照在這面落落的白色大牆上,地板上的水泥灰摻雜了剝落的油漆薄片,隨著頻頻的堅硬雕刻聲愈積愈多,牆壁上多了一個姆指深的洞,他眼神專注的像用眼神就能使水泥壁溶解,他手持著尖頭原子筆,不斷的往這洞裡刺了又刺,白灰在抽拔的過程中佈滿了整個四周。
原子筆鈍了,他將它丟至一旁,隨手又拿起了美工刀,對洞的邊緣切了又切、割了又割,最後連美工刀片也都斷了,他把沒有刀片的美工刀丟至一邊,這次居然拿起了筷子,拼命的往這愈漸愈深的洞戳了又戳,他愈來愈用力,整間屋子裡充斥著沉重的撞擊聲。
電話響了,響得好匆促,但卻在沒多久,停止了響鈴。
男孩看著眼前壁上的洞愈來愈深,愈來愈大,他又加重了力道,同時也加快了速度,他仰起了嘴角,按耐不住一種莫名的興奮。
這時男孩身邊,多了一雙熟悉的腿,牆壁上多了一隻讓他停止動作的手掌,一抬頭才發現是自己的媽媽,他母親對他說:「你到底在做什麼?隔壁都打電話來抗議了!」
男孩回答:「我只不過是想看看這牆壁後的世界還有多遠?」他又拾起工具,但卻沒有動作,他盯著自己鑿得那個洞看著,眼神深遂。
湯圓/魚國
過了那麼久的時間,味道依舊是沒有改變。
蝦米和香菇絲爆香後的香氣,依著幾圈油光,在碗裡打轉;青嫩的茼萵葉,吸入濃郁的高湯,飽滿多汁;碎丁狀的芹菜梗,點綴著雪白的小湯圓,那湯圓顯得更為透滑,味道更有層次;偶爾一、兩顆的紅湯圓,圍著湯匙打轉,就像是在池塘內戲水的紅鯽魚。
只是那頂被雨打得啪、啪作響的塑膠布蓬,已被抹上灰黑色的漬跡,當初耀眼而鮮紅的色彩早已不見。
這裡是這條街,唯一還在賣客家湯圓的攤位,不禁讓陳勇心中,一股陳年的鼻酸,瞬時湧出。淚水咬住眼眶,碗裡的東西變成一窩模糊的殘影,只剩舌尖碰觸到食物時,還分辨得出那一絲的溫暖。
二十年前,一時的鬼迷心竅,無以遏止的貪念,使他犯下難以彌補的錯誤,進到獄所內服刑。也因為這樣,從此和她斷了連絡。雖然也想託人打聽她的消息,但總是不好意思開口;前來探視的家人,似乎也都刻意不提起有關她的消息。只是多少年來,在困頓的牢籠裡,與她之間的回憶,是他在萬般寂寞時,唯一的思念。
已經二十年了,她過得如何?她嫁人了嗎?有沒有孩子?他不敢正視她的眼睛,她的臉,只敢坐在角落,偷偷的望向,她在攤前忙碌的背影。看著她略顯福態的身形,應該過得不錯吧,髮型的樣式也改變了,從前總是一頭素淨的黑直髮,用繩子束起,擱在肩上。這家店,聽說是她祖父母留下來的,現在她又繼續接著做?
一樣的滋味,咀嚼在陳勇的嘴裡,使他不得不這麼想,難道她還在等他?當然,他有權利這樣想,因為那是他長久以來,最大也是僅有的期盼。
大把大把的冷汗,從背脊一直流到褲腰口,他躊躇著自己現在的這身打扮,心跳加速,握住筷子的手不停的顫抖。終於,他決定起身,扭躡著腳步挨向她的身後,嘴裡說出的每一個字,彷彿都會灼傷他的喉頭,既小聲又緩慢:「桃妹,我回來了。」
她微轉側臉,看了他一眼說:「要買單嗎,六十五元,要不要找錢?」
聽她說話的口音,不像他的桃妹,口氣也不太好;他還記得,從前每回付帳的時候,她總是笑著對他說:「不用啦,又沒多少錢。」
陳勇的頭頂,有如淋下一鍋滾燙的熱油,雙手忙亂的在自己身上拍打,終於從胸前的口袋內掏出一張一佰元,遞了上去,「麻煩妳找一下。」
可能是剛進來的時候,走得太倉促,沒看見偌大的招牌就掛在外頭,上面寫著:客家麵食館。他不記得以前有這塊招牌,一定是他走錯間了;從前的湯圓裡還會放些豬肉絲,現在連塊肉渣都沒有,還要賣六十五元,陳勇不斷在心中碎念,一個人默默的走入清冷的巷子裡。
五元/顏正裕
「你們做生意怎麼可以這麼不老實?連小朋友的錢也要騙!」一位年約四十五歲的父親停好車便氣沖沖地走進雜貨店裏面,後面跟著一名讀國小的兒子,手中拿著剛打開的運動飲料。
「你說!剛才你來買了甚麼東西?」這位父親把兒子從他背後推出去。
「這個……跟……這個,」小朋友嚅囁地說,手指比著運動飲料以及掛在書包上的玩具。
「老闆娘,這兩個加起來總共多少錢?」
「怎麼了啊?」老闆娘壓根不知道現在是甚麼情形,眼前這位父親並不是村子裡面的人,至少,他不常出現在村子裡面。
「我是問你,這兩樣東西加起來多少錢?我兒子說他剛才來買這兩樣東西,給了你們七十元,回家之後居然都沒剩半毛錢了。這兩樣東西加起來有這麼貴嗎?你們是不是看我兒子好欺負就騙他的錢啊?」這位父親音量漸漸提高,引來附近鄰居圍觀。畢竟在這傍晚時分,飯後的休閒活動就是聚在一起聊天話家常,難得平靜的村子裡出現不尋常的聲音,大家怎麼能夠錯過這場好戲。默默地走過雜貨店門口,卻忍不住多看裡面一眼。
「小朋友,我問你,你剛才是來跟我買東西嗎?」老闆娘彎下腰跟小朋友說話,試圖要安撫他緊張的情緒。顯然這方法並沒有奏效,早已嚇呆的小朋友只能張著嘴巴,甚麼動作也做不出來。
「跟誰買都一樣啦!妳不要想推卸責任哦,我告訴你,你們就是騙了我兒子的錢,」這位父親越講越生氣,音量也不斷提高,站在旁邊的兒子慢慢地退到父親背後。
「我才剛下來十五分鐘,他沒有來跟我買東西啊,飲料二十五元、玩具四十元,」老闆娘像是突然想到甚麼似的,「啊!那一定是跟我兒子買的啦,我叫他下來,」老闆娘轉身按了牆上的對講機,匆匆說了幾句話就趕快掛掉。
「我不管是誰,這樣加起來也才六十五元阿,為什麼你們不找他五元?你們騙了我兒子的錢,我可以告你們詐欺喔,我跟你們村長很熟,等下我就打電話叫村長來,順便報警,」歇斯底里的父親轉身從口袋拿出香菸,點了菸之後慢慢走出門外,手機響起,「喂,對,我們還在雜貨店,晚點我們就會回去吃飯,你兒子被騙了錢你還有心情在家裡吃飯啊,我跟你講,今天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好啦好啦,等等就回去。」掛上電話,熄掉手中的香菸,這位父親抽完一根菸的時間剛好樓上門也開了。
「甚麼事啊?」老闆娘的兒子在樓上只隱約聽見咆哮聲,還以為是鄰居在吵架。
「你你你,剛才是不是你賣飲料跟玩具車給我兒子?」父親把兒子又推了出來。
「對阿,他剛剛有來買東西,」老闆娘的兒子解釋道。
「他買了甚麼東西?」
「飲料跟玩具吧,有甚麼問題嗎?」他還是一頭霧水。
「我兒子給你多少錢?你找他多少錢?」
「他給我七十元,最後沒找他錢啊……」話只說到一半就被打斷了。
「你看看,還不承認你們騙了我兒子的錢,他買六十五元的東西,付了七十元,你們居然不找他錢?五元是小費喔!」這位父親好像警察抓到犯人一樣,越講越盛氣凌人,「我現在就報警,你們等著瞧。」他轉身拿起手機撥通警察局的電話,報上地點叫警察趕快過來。
「你真的沒有找他錢哦?」老闆娘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有阿,一開始有找他五元…」老闆娘的兒子話還沒說完又被發狂的父親打斷。
「你騙誰啊,他回家一毛錢都沒有,你還說有找他五元,你們是看我們外地來的好欺負是不是?我們住在隔壁村啦,今天只是來這裡找朋友,居然碰到這種事情,」這位父親對著外面的群眾大叫,彷彿在指責全村的不是。
「你一開始找他五元?你不是說最後沒找錢嗎?」在父親繼續罵下去之前,老闆娘搶先插嘴質問她兒子。
「他買完東西之後又抽了一次紅包袋阿,五塊錢就不用找了,」老闆娘的兒子冷靜地說。
聽到這句話後,發狂的父親突然安靜下來,緩緩地轉向他兒子,「你有抽紅包袋嗎?」
被眼前這景象嚇呆的小朋友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父親的話,只是站在原地,眼睛直直地望著天花板,過幾秒鐘頭又慢慢垂下去。哭了。
「你哭甚麼哭?剛才在家裡面問你,你說老闆沒有找你五元,你幹嘛不說實話,」這位父親激動地推小朋友,他兒子也越哭越大聲。
父親的手機再度響起,「喂,對啦,我們要回家了,你兒子在店裏面抽一次五元的紅包袋沒跟我們說。對,一次五塊錢,所以花了七十元阿,你兒子在家裏又不講,剛剛老闆娘的兒子說了他才承認,害我白跑這一趟,」掛上電話之後,父親推著嚎啕大哭的兒子上車,霎時人車一起消失在雜貨店前。附近的鄰居看戲已落幕,紛紛走進自己家門,好像沒發生任何事一樣。
警車慢慢開到店門口,警察坐在車子裡面問:「誰報警啊?」
老闆娘癱坐在椅子上,大哭一場。
潑墨山水/詩說
寧彥為蘭州四才子之一。這日,他應好友之邀赴約,途經路過一座小橋,見一老者在階梯上看書,在好奇心驅使下,躡手躡足的欲查看書的內容,怎奈一個字都看不懂,疑惑下遂問老者:「前輩,在下自幼博覽群書,這天下的字沒有一個不認識的,就連外族的字也精通,但唯獨您的書我沒法明瞭,盼前輩指點。」那老者笑答: 「這非人間之書,你自然不能夠讀通?這為幽冥之書。」「幽冥之書?莫非前輩並非生人?」「是人是鬼又何差別?當今似人非人者猖獗,加上又沒有能夠辨別好壞的聖者存在,又何必如此拘泥?」「前輩所言甚是,那敢問前輩所管何事?」「婚姻。」聽到這兩字,寧彥不禁心喜,他年幼時便失去雙親,因而興起了成家立業的念頭,於是便在公告欄上貼了告示,雖然奏效,媒婆亦把他家庭院擠的水洩不通,怎奈竟沒個令他賞心悅目?徒勞無功,心灰意冷下便把告示給撕碎。
寧彥仔細打量老人一番,堅信他所言不假,便云:「前輩既是主管婚姻,那在下可否斗膽一問,我的姻緣何時會出現?」老者摸一摸他那及腰的白鬚,道:「夢裡尋她千百遍,驀然回首,那人便在燈火闌珊處,年輕人,現下你應努力考取功名,至於婚姻一事就別急迫,時機到了,便會出現。」語畢,老者便自顧背起書袋,騎著牛走遠,徒留錯愕的寧彥。須臾,他才回過神來,匆忙到好友家。
到了好友家,惹來好友玩笑:「怎麼這麼晚才來?莫非是見到哪家姑娘,心給迷的七葷八素,忘了與我們的集會啊?」持著紙扇玩耍,一副放蕩不羈,此人為四才子之一的潘郎。
「休要胡說,寧彥這傢伙可不像你,到了晚上就沉溺在酒樓裡,把你家的虎姑婆給擱著,屆時她要找你爹告狀去,你就得痛苦了。」一抹青衣拿著眷軸自書房出來,此人為四才子之一的翔鶴。
「行行,莫要提那倒胃口的事,還是趕緊辦正事要緊。」開口者一臉稚嫩,此人為四才子之一的允昊。
「這麼心急幹嘛?又不是迎親。」當畫軸展現在眾人面前時,各個莫不禁讚嘆,再多看一眼,宛若那女子便要躍於紙上;眾人中又以寧彥更為愛慕這名女子,甚至認定她就是他的妻子。與好友談天說地一番,已屆黃昏,寧彥便辭了好友,返家。
回到家後,寧彥憑著零碎的記憶,持著毛筆在紙上勾勒那女子的形像,待筆停時已藉子時,他索性便在案牘上睡著。在夢裡,他遇到了早晨的老人,卻只瞧見他的背影,寧彥心急的欲追上,但剎那間老人便已不見,徒留一句:「遠在天邊,進在眼前。」此刻,寧彥睡眼惺忪的甦醒,撲鼻而來的飯菜香使他垂涎三尺。
「公子可醒來了。」一名妙齡女子端著洗臉水走進,使寧彥不經嚇了一跳,除是女子的唐突,更令他震驚得是眼前的女子,竟和牆上掛的畫像七八分相似,「梳洗後便可用早膳,我先去準備碗筷。」
待寧彥坐於飯桌前,那女子便緩緩道:「公子莫要見怪,我為臨川縣令之女,昨日和我父親出遊,怎知返途時遇到了山賊,除我之外其餘皆被殺害,一路逃難下遂來到公子家,見公子熟睡而不忍打擾,只得早晨做一桌飯菜向公子答謝。」
「原是如此,那如果你不介意,便在這住下,反正家裡也有其餘的空房。」寧彥不疑有他,反到認為這說不定便是老者的指引,說不定這女子正是……
想到這,寧彥不禁臉紅起來,使女子錯愣:「公子,你不會昨日在案牘上打盹,受了風量發了燒,要不臉怎這般紅?」
「沒,沒。再不吃的話飯菜就要涼了,對了,我還沒問妳名字呢?」
「似雪。」
「似雪,真是名副其實的好名字。」美食加美女,這世間還有什麼比這更享受的?
自此,兩人便同新婚夫妻般生活,而似雪也鼓勵寧彥赴京趕考,待他供成名就時便是兩人成親之際。而寧彥果真沒讓她失望,一舉中了進士,浩蕩返鄉時,巧遇一名道士,那道士眼神銳利,並自懷中取出符遞給寧彥,云:「公子怕是要有劫難要發生了,這符拿著可以保身。」寧彥雖是狐疑,但仍謝過道士,便繼續趕途了。待他抵家時,已是晚上。
「雪,我回來了。」見似雪自廚房端菜出來,他連忙上前幫忙。
「你一路顛坡也累了,趕緊換身乾淨的衣裳,好出來吃飯吧。」
兩人先是答謝父母,再者便一面吃飯一面談天。
「對了,似雪,我今日遇到一道士,說什麼我們近日會有劫難發生,根本一派胡言,還遞給我了一張符,妳看。」寧彥忽然袖中取出那張符,而似雪見符,露出害怕的神情,「江湖術士都這般一派胡言的,聽聽就算了,這符我看還是燒掉吧。」
「也是。此外,近日內我想把我們的婚事辦一辦,好讓妳成為名正言順的寧夫人。」
「你決定就好。」
婚禮當日,蘭州四才子的聚首自是引來注目,再者加上寧彥是進士的身份,自是冠蓋雲集好不熱鬧。婚後半年,似雪便懷了身孕,加上寧彥的官職越趨高層,自是雙喜臨門。
某日,寧彥再次遇到道士,那道士云:「公子怕是將要有劫難發生,這次切莫要心軟。」
寧彥天生耳根子軟,在加上道士所云似真似假,他便把符給收下。返家後,他將符取出,這時一陣強風把符吹到畫像上,房內傳出似雪的悽慘聲,他連忙查看。
進房,只迎得似雪一臉怒氣:「我本天上仙女,下凡助你,沒想到你誤信讒言加害於我,令我傷心。」語畢,便帶孩兒回到畫像裡,任寧彥懊悔、辯解都沒有用。
花葬/棗泥蛋黃
一朵花在我丈夫的食指指尖上盛開了。
「如果現在的我就能死去的話,隨我離去的都將是快樂的回憶,如果我死去,一切都將會如此這般,永遠……」丈夫凝視著花瓣,無神地穿透。
之後隔天,有更多花長了出來,耳垂一朵、鎖骨三朵、手臂、腰腹五六朵…
世界的支撐點,癱滿紅色宣傳單的潮濕地平線。
「給我胡桃薄荷派、洋梨塔…飲品方面你有什麼可以推薦的?」我嘴角溢出的老是同樣的口味。
「我們夏日有推出汀普拉茶,聞起來有玫瑰香喔。現在生意不好做囉,都躲回家去了,什麼鳥政府,一點辦法都沒有……」充滿店內那熟悉卻不成調的老歌也不再開口了,收音機現在重複播送著低沉略帶沙啞的男音,機械般的聲線包覆住烤餅的甜味,總膩得讓我想乾嘔,但沒辦法,不吃還是會想念。
「……目前尚未發現這次感染病的病因,但是,有猜測據說若意外吸入過多的種子或花粉,感染的可能性會增加……注意,全國死亡人數已飆升到百分之五……請各位注意……」
我討厭花。
又一排花瓣出現在他的額頭上,遍布無數,細長的藤蔓,遮蓋不住那對雙瞳中的寂寞,我的丈夫,開始在活著的時候思慮死亡。
他睡得很不好。
「妳知道嗎?寂寞會使人擴大,影子渲染到極限時,會反噬這不規則的世界。夢成形,我一無所有,只有花,花兒汲取我的一生,蜜汁綻放的那一剎那,也許妳還在,妳會因為花香的溫熱而停留腳步吧。」他做惡夢做了三天,這晚是囈語般的冷調。
走出房間,好險剛剛餵他吃藥的時候有低下頭,我慶幸。臉頰上牽出兩絲哀戚,在黑暗的走廊上反射出零星光點。
我那美麗的丈夫,他的美將保存下來,即使他死去,離我遠去。
隔天,我兩手空空地回家。「你不用在床上休息了嗎?我看見你在為我們泡茶,恐怕商店關門了,所以今天沒點心。」我沒與他浸滿冷汗的視線對焦,一樣的午後、一樣的景色,接過他替我泡的茶,輕嗅了幾下,唇線劃過陶瓷杯緣,熱氣似乎跟不上香氣的節奏……
砰!
他撇手將我手中茶杯甩出,摔裂聲綻放馬賽克褐菊在地磚上。
「我在茶壺裡放了花種。」顫抖聲隨之抽出。
我看著他,就只是看著他。
「我想要妳跟我一起死,我怎麼能在我生命結束時少了妳,那實在太殘酷了!但那也太……自私了……」他掩面,脆弱低垂,如同沒有支架的牽牛花。
我靠近,依舊凝視。捧起俊臉,含住眼睛上的花,吞下。
「你嚐起來真甜。」我說,溫存著他驚愕的目光。
「如果到處都長滿了花,我一定會吃掉你身上最後一朵,那該多好,比我吃的任何點心都好。」
點連成線,世界的支撐點,積滿花粉的淚水。
三天後,他走了。在那之後我沒有得病,病毒在經過一季之後就消退了,今天,在南方小山坡上,我戴上他送我最別致的帽子,買了一大堆甜得要命的點心,坐在野餐的襯布上,我凝視著盎然的山色,如同垂朽的老先生突然治好了腳疾,隨時可以起舞的活躍模樣。
不管多麼寂寞,春天的草原上依然開滿花呢。風,將我的呢喃帶往遠方。
我的丈夫依然是花的模樣。
畫作的秘密/Emily
我母親平常幫人縫補衣裳、貼補家用,只要一有空閒或假期,便帶我來這位叔叔家。
他家客廳牆上掛了許多風景、人物的油畫或水彩畫,我小學十歲至今已將近十年光陰,牆上的畫作汰舊換新。
我會注意畫作中標示的日期,可知這位叔叔一直持續創作。從母親口中知悉他從商,繪畫並非本業,是興趣,但我對他的畫印象良好,色彩、線條恰到好處,即使色調衝突卻有另一番美感。
母親希望我也學畫,可能因而帶我常拜訪這位叔叔吧!
每次來他家,這隻灰色虎斑貓常兜著我轉,我會陪牠玩,之後才又見到母親和那位叔叔出現在客廳。然後我開始學畫畫。
但每次回到家,賣煤油的父親並不認為學畫有前途,已有好幾次父母為此有不快,總在母親淚水汪汪的堅持下,父親才作罷,我其實有虧欠父親之感,因未照著他的期望而是母親的。
再說那位叔叔也挺疼愛我,會買書、畫具送我,對我的期盼也不少於父親。我心底又更虧欠父親,因父親未送我任何東西,而我卻收下叔叔給的禮物。
那天母親照樣帶我來這位叔叔家,獨留我一人在客廳,可愛的貓咪竟沒想和我玩耍,一見我便掉頭往前走,邊走邊回頭看我有無跟上。
來到一扇未緊閉的房門口,我猶豫了,想起兒時母親曾叮嚀過:進到別人家中,包括親戚家,只能在客廳,不能到處亂走動除非主人允許。
而貓咪竄進房內前特地回頭對我喵喵叫,彷彿叫我把這兒當自己家,於是我跟著貓咪進去了。
「這是間臥房!」我心底緊張不已,深怕被發現,卻見牆上的畫作是熟悉的......母親?!
我仔細看畫作日期並對照畫的內容:怎會有我出生前一年的畫、母親懷孕的樣子,和……裸身臥床的母親?
我‧看‧傻‧了!
整個頭腦嗡嗡作響,感到些許暈眩。
回想我青春期,老師課堂教授健康教育,我因此好奇我出生的過程,父親不是說沒有關於母親懷孕樣子的畫像?覺得沒必要請畫家嗎?怎全在這兒?
我慌張奪門而出。
這時,我突然看母親和叔叔出現於房門口並問,方才什麼聲音?
我因而明白了。難怪,有親戚說我長得不像父親,而父親皆對外宣稱隔代遺傳;難怪,這位叔叔視我如己出,他對我來說竟有莫名親切感。
難怪,母親會帶我來找他。
有一段時間,我藉口有事或裝病,不想去那位叔叔家,因我不去,母親也沒藉口去,實則我不讓母親去見他。
大學畢業後我遠離家鄉、住於某小鎮,我在編輯社因業務往來,竟瘋狂戀上一名有夫之婦,迷戀的程度竟不亞於那位叔叔,同時我也開始想念他。
我為了我深愛的女人,在畫她的作品後面藏了現金,再把畫布釘上去,深怕她遭逢不測,以備不時之需;但我不讓她知道,待適當時機把話說明白。
當我把畫布延著畫框釘牢時,腦筋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馬上坐火車回家鄉。
父親已過逝多年,母親仍舊守在那個家,而那位叔叔呢?
我突然一問,母親愣住、神色暗淡的說,那位叔叔以為母親不再愛他,便把畫作送母親,說要去流浪,也提說這些畫作很珍貴,可隨時派上用場。
母親說,縫補衣服的日子還過得去,絕對不能賣這些畫。
我檢視畫作邊緣是否有釘子,果真!便趕緊把那一幅幅畫作的釘子拆掉,畫布下有許多現金,母親驚訝不已!
我翻起最後一幅畫布下有一封信,把它交給母親說:「帶走這些錢、快去找他吧...」
接下來的日子,我沒有母親來信的消息;而我知道我深愛的女人,因為我而變得快樂。
點心/Emily
倩初懷孕時,突然變得很愛吃小羊羹,幾乎每天夢醒,第一個感覺就是它。
吃小羊羹不打緊,且肚皮裡的小傢伙還會指定紅豆口味。她自嘲飲食白痴,尤其甜點類沒執著,只要是甜的都接受,但小傢伙不行,奶酪、豆花替代,不接受,她全吐光。
有次買小羊羹回來的路上,孕期才幾週的她突然不舒服、肚子很痛,外子趕緊驅車去醫院...。
住院時,她一直回想在超市買小羊羹時,到底哪裡出錯?是被提籃子的婦人撞到?下階梯時差點踩空?還是吃了哪樣不該吃的?
出院後,她仍執意買小羊羹。
外子難過不解:「還想吃?」
「想……回味一下……而已。」她哽咽。
精靈/陳驀守
小時候,故事書描繪著長耳精靈居於森林。年紀稍長後得知從那歸來的車隊總是滿載。但這裡是城市,一名精靈竟於此為家。為何?
一日終於傾吐心中的疑問,對視無語頃刻。
「如果所用之物,凡是花草、樹木、礦石製品,沒一件不來自森林、受其恩惠的話,我覺得住哪都沒差別。」
她說:「再來,這兒原本也是林地,是你們的城市從河的那端一路氾濫過來。」
拳頭/鄭子遴
他從惡夢中奮力爬到現在。聽到「嗶嗶」聲響個不停。是有人打電話來嗎?隨便翻弄周圍的雜物,都不在這裡。真煩!聲音從哪裡來的呢……哦,在地上。誰把我的手機丟到地上去?手機顯示4: 00 pm。他嗅到煙燻味,以為燒焦了甚麼,起床踏在一堆煙屁股上。媽的,怎會把煙灰缸放到地上去?一陣灼痛直湧上頭頂,使他稍微清醒過來,他覺得額上有點痛。從鏡裡那模糊的自己,發現額角爆裂,紅腫難當。
一定是醉後狠狠的摔了一跤,難道我真的喝得太多?他想把血跡拭掉,卻發現右手拳頭緊握,不能張開。
怎麼搞的?還在夢中嗎?他費勁地又甩又抓,拳頭仍是緊握著。莫名的怒火直湧上心,他猛力向鏡子揮拳,鏡中的影像頓時裂開,變成一幅砌圖。血從拳頭如泉湧出,痛楚令他猛地記起有一項任務還未完成。
殺人。
對,就是去殺人,他覺得自己也許是個殺手,也許是社團中人,總之他受了某某委託要去殺一個人。但,要殺誰?去哪裡殺?委託人為甚麼要殺那人?他一概記不起。該死的,可是他總覺得自己怒火中燒,好像非要殺個人不可。
啊,手機裡或有線索吧。他不斷翻查手機記錄,要看看誰是委託人。
他不記得手機裡的名字,也沒有委託的訊息;電郵記錄也沒有發現,電腦裡則窩藏很多裸女。掛在牆上的月曆沒有特別標記,卻給人劃破了幾度疤痕;筆記簿、甚至零散在桌上椅上地上角落的廢紙裡都沒有殺人的線索,卻在牆上發現貼上了業主的警告便條—--他已三個月沒交租。還有顯示逾期未付的信用卡賬單。毗鄰還貼上兩幀人像照:一個中年男人,一個長髮女子。難道我要殺的就是這他們倆?兩幀照片的共同點是佈滿由膠子彈造成的彈孔,兩人頓時變成了麻臉。
原來我買了好幾支氣鎗和一把軍刀呢。他檢視那張賬單,相信是為了殺人準備的。我可不是職業殺手呢。他打開衣櫥,找到那些槍和刀,都是用過的。他推斷自己是社團小混混,而牆上兩個麻臉人,極有可能是目標。
他倆是誰,我要到哪裡找到他們?他看著那男的樣子,猥褻刻薄,死亦無所足惜,但那女的秀美姣好,干犯了甚麼事要死呢。哦,她想必是社團老大的女人,紅杏出牆,甚至出賣社團,非死不可了。這麼說,那猥褻男便是她的新相好了嗎?準沒錯,女人就是這樣呢,恃美行兇,才會幹出賣這種可惡的勾當。那男的就更非死不可,幸好他不是我老大,女的也不是我女人,要不然,我會把他們千剮萬刴來洩心頭恨!
這刻的他,已確信自己要殺一個敵人和一個叛徒。他從名片盒裡找到一張名片,知道那男叫楊覺強,是個總經理。誰叫你把自己的醜貌放到名片上?閻王在等著你呢。
他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去找楊覺強。
緊握的拳頭讓他怒火難壓。我一定也巴不得置這兩人於死地,要不然為甚麼我會這麼憤怒呢。沒錯,他跟這兩個人都有不共戴天之仇,至少跟昨天的他是這樣的關係。
他隱伏在窄巷暗角。楊覺強簇擁著肥腫難辨的身軀匆忙離開大廈,他謹慎地尾隨著。
楊覺強的手機響起一首熟悉的歌曲。
他猛然記起他跟一個女人常一起聽這首歌,旋律讓他感到一種逝去的幸福。
他的女人最愛這首歌。
楊覺強跟電話中人說了些猥褻話,便加快了腳步。
我想得沒錯,他現在就跟那個女的幽會。他的拳頭比之前握得更緊,差點就迸出鮮血來。
楊覺強來到一幢普通的單幢式私人屋苑,他卻覺得十分面熟。
大廈管理員不在。又不知躲到那裡偷懶。他突然吐出這話,連自己也感到詫異。
他看著升降機的指示停在12樓。
12B,我和她就是住在這裡啊。他若有所失般看見「12」的燈熄了。
他按鈴,然後不顧一切的衝進去。
他還來不及亮出軍刀,已經被楊覺強制伏在地。
你這個窩囊,還敢找她嗎?一個胖子壓在一個瘦骨嶙峋的他背上,情景有點可笑。
姦夫淫婦﹗我要殺……他還沒說完,女人便搶著說,你夠了吧?我未遇過像你這般沒出息的男人,甚麼也不會做,只懂關在屋裡上網!我受夠了,你走吧!
霎時間,他找回失去的記憶。有了記憶的忿恨特別令人難耐。
你找別的男人還好,為甚麼要找這該死的胖子?他可是辭掉我的上司呢!
哪又怎樣,誰叫你沒出息才給人辭掉,難道要我跟著你到處討飯嗎?
你連在床上也不能滿足她,還算個男人嗎?嘿嘿……楊覺強的恥笑使他羞怒不已,眼珠快要暴跳出來瞪著女人,用眼神跟她說,妳出賣我!妳竟然連這般羞恥的事也跟他說了!
他離開這個羞辱他的地方時仍緊握著拳頭。他已記起他並不是甚麼江湖小混混,要替老大清理門戶,事實上他只是個失敗的無業漢,被自己的女人背棄,被公司唾棄,被社會放棄。
他漫無目的地走到一幢殘舊的大廈,很自然地走上二樓一個單位。
妙齡甜姐兒。門口掛著的招牌是這樣寫著。他按鈴,不顧一切地衝進去。
甜姐兒大叫,你這個賊,怎麼又是你?上次給你搶了五百元,現在又跟我來這套?不怕又給我們打死嗎?
她說甚麼?我們認識的嗎?我上來是想證實我是個男人而已!我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啊!
三個漢子不知從哪裡鑽出來,把他打個半死,他被扔到後巷的時候,只隱約聽見漢子揶揄他說,鳳姐的錢也搶,真不知現在甚麼世界。
他孤獨地被遺棄在這條又髒又臭的後巷,拳頭慢慢放鬆,一張已皺得差點稀爛的五百元潦倒地掉在溼漉漉的地上。
針/鄭子遴
一支針,讓你與初戀情人愛火重燃。
這是她期待已久的一份禮物,是上天透過互聯網賜給她的禮物。就在她正在預備跟初戀情人會面前,在討論區裡看到這位醫生的廣告邀請,這不是天賜禮物又是什麼?即使她一向抗拒整容,仍然願意為一生所愛放手一博,心底裡一份埋藏多年的勇氣湧向滑鼠,在廣告頁面上的接受邀請方格上狠狠地點擊,就這樣,這份勇氣把她送到這位醫生那裡去。
那位醫生看上去跟她的初戀情人差不多,大概已近花甲,一頭發亮的銀髮和一把雄渾的嗓子給她一份莫名的安全感,再加上滿牆的醫學證書,也不覺得是騙子吧。大抵也是個可信的資深醫生。她跟自己說。
醫生替她進行一些循例的檢查,然後仔細解釋他這個獨一無二的美容療程。
這絕對是醫學界前所未見的發明。醫生從電腦放出一個畫面,向她展示其「發明」的宣傳片。這位醫生在片中親自向病人的臉和大腿等幾個地方注射,接著幾個電腦特技圖顯示化學物質怎樣流通全身,在體內產生一些深不可測的變化,一連串難以理解的化學程式像在解釋那難以揣摩的化學作用,她對這些東西既不認識,也沒興趣,倒對片中的病人在兩三分鐘之間,由風燭殘年的模樣,蛻變成一隻再生花蝴蝶般風姿綽約,特別是那雙楚楚動人的明眸和那對挺拔自傲的乳房,就叫她怦然心動,躍躍欲試這支魔法般的針,畢竟她已五十有幾,更年期亦悄然而至,每次她攬鏡自照,總覺得自己的靈魂之窗已沒了靈魂,雙峰亦被歲月摧殘得乾癟不堪,儼如垂垂敗柳,此刻回春聖手就在跟前,怎可就此錯失良機?
讓初戀情人看見你跟當初一樣美艷動人,叫他如何不再次成為你裙下之臣?醫生一邊解說療程的細節,一邊替她製造浪漫的憧憬,當然叫她神往,隨隨回憶起和初戀情人分別的那些年日裡,縱然跟幾個男人交往過,總都是鏡花水月般的霧水情緣,終究不及初戀那份青澀而浪漫的感覺那般令人心神盪漾,轟轟烈烈。
她拿出一幀跟初戀情人的合照,指著當時的自己對醫生說,我可以回到那個時候的模樣嗎?
保證比那時的你更漂亮。醫生咧嘴而笑,既自信又帶點詭譎。
醫生替她照幾幀半身照,預備讓她在療程完結時比對一下效果。
醫生告訴她療程歷時六個月,所以在六個月內不能跟初戀情人會面。她依足吩咐,跟初戀情人在電郵中訂下半年之約。
在每兩周的會診之中,她也是戰戰兢兢的接受醫生的每支針,醫生嫻熟的手勢讓她沒有感受到任何痛楚,更享受在療程中播放的爵士樂,好幾次她更隨著妙韻進入夢鄉裡,跟初戀情人共赴巫山。夢中的她正如醫生所說的,比當初的她更加美麗動人,肌膚白裡透紅,胚子如剛退了殼的蛋,兩片珠唇豐腴紅潤,乳房變得更堅挺。她被初戀情人環腰擁入懷內,一份失去已久的溫暖又再死灰復燃,兩種體溫漸漸變為一種,情人的吻讓她再次感受如上帝把靈氣吹進體內一樣,精神煥發。
不消三個月,她已發覺自己好像脫胎換骨般,不僅外貌回復往昔的青春,而且心靈上亦猶如得著重生,少艾般胚子上重現自信的笑容,心思也頓時變得跳脫敏捷。
這簡直難以置信呢。她從沒這麼愛上照鏡子,恨不得可從頭到腳照幾遍。興奮莫名的她竟忘記了醫生的吩咐,急急把半年之約縮短為三個月。
重遇之日,初戀情人被眼前這個美艷勝當年的她懾了魂魄,可是到親熱的時候,她的乳房無故坍了下去。
情人被嚇跑了,她氣喘吁吁的跑回醫生那裡,醫生替她的乳房進行急救手術。她痛哭流涕,恨自己搞垮了餘生。醫生安慰她說,當你得著完美的身體時,哪會害怕沒情人?她凝望著醫生那支魔法般的針,慢慢認同醫生的話,她決意讓這支針徹底改變自己的身體,顛覆自己的生命。
她的決心讓胸前再現高峰,身形更勝之前。醫生的針彷佛雕塑家的鑿子,把她雕刻成完美無缺的石像,她卻覺得自己漸漸幻化成芭比娃娃,所指的不單是軀體,連帶靈魂也愈來愈青春、單純。沒錯,更像芭比娃娃,真想替妳變換不同的形像。醫生看得入神,弄得她有點靦腆。
妳可是我行醫多年來的傑作。醫生自豪的告訴她,她亦深信不疑,雖然失去重獲初戀的機會,但此刻看著自己無瑕的軀體,每一吋的肌膚都發出亮澤時,她已無悔了。
頃刻間,她從絕望的世界跳進幸福快樂的世界,走到街上,輕易便得到女生艷羨的目光、男生垂涎的追求,然而她都不為所動,因為現在她的世界裡只有醫生一個。她對醫生言聽計從,而且亦喜歡跟他在一起,愛上他,愛上他的針,她亦認定醫生愛她,會繼續照顧她,給她換上各式各款的華麗衣服,當中他最愛看的,是穿上護士服的她。
有一天,醫生把一個名牌掛到她的胸前,她以天真爛漫的聲音讀著:芭比。沒錯,妳就是我的芭比娃娃喇,醫生得意地替她整理一下制服,然後展示一個巨型紙盒。這就是專屬你的房間嘍。芭比摟動著軀殼,踢踏踢踏的挨進紙盒,臉上展現幸福而帶點僵硬的微笑。這房間跟我真合襯呢。醫生輕托她那渾圓挺拔的乳房,滿意地自言自語道:這真是傑作。
他把芭比娃娃搬到另外一所房間,那裡還有許多其他的芭比娃娃,樣子身材都跟她一樣,臉上展現幸福的微笑。
長頸鹿先生/莫宰羊
該死的每一天。
叩叩叩的敲鍵聲規律循環,伴隨滴答作響的時鐘,紙張相互摩擦的窸窸窣窣,空調如野獸低鳴,三條走道外的沖水馬桶聲音也傳了過來,十人滿座的小辦公室充斥嘈雜的聲響,嗡嗡嗡地在耳邊地不斷放大。這該死的一切!
三點整,最後一份會議資料整理完了,該死的時針卻定格不動,漫漫兩小時竟然要耗費在這種鬼地方!滑鼠點擊聲此起彼落,九張失去表情的面孔隨著螢幕一明一暗,空洞的眼神迷失在文字與數字間的迷宮,緊閉的雙唇恐怕再也吐不出吃飯睡覺以外的字眼。
脖子一伸,窗戶透進一片陽光,慘白的漆牆有了生命,也許跨過那扇窗,我也能重獲新生!
好想拋開一切向外狂奔,管他什麼報告、企劃,乾脆砸了電腦,摔了時鐘,把可恨的打卡機一併搗了,可笑的合約、制度全部都毀了!人生毀了算了,世界毀了算了!
三點十分,內心一陣咆嘯後,才赫時發現指尖有條不紊地在鍵盤上游移,可悲的身體習慣了一切,瞄一眼時鐘,巴不得立刻回家吃飯睡覺。唉,自己與其他人又有何異?
整天下來全身僵硬,脖子尤其痠痛,一到家便滑進浴缸,連頭一起浸到熱水裡,頭昏腦脹就什麼該死的感覺都沒有。
昏昏沉沉直到清晨六點,毫無印象夜晚如何度過。整坨的洗面乳塗在臉上,搓出一顆又一顆的泡泡,然後又一顆顆破滅,極度該死的厭惡感又浮現。大量的清水潑灑整張臉,腰桿挺直,將臉上的水珠一甩,碰──該死!
頭頂傳來一陣疼痛,下意識要用手觸摸,竟然搆不到!鏡中不是熟悉的臉龐,而是半截睡衣褲,仰頭是天花板貼在眼前。
小心翼翼離開浴室,雖有些驚懼,但長高似乎沒什麼不好。回到臥室,在衣櫥全身鏡前準備迎接自己的新身材。
該死。
該死。
熟悉的臉與身體,什麼都沒變,除了那條該死的東西──一條可笑的長脖子!
該死的夢!
不可能連夢跟現實都分不清。更該死!
赤紅的脖子在鏡中搖晃,如何遮掩都顯得突兀。隨便編個理由請假,反正可笑的事實不會有人相信。
迅速鑽入車裡發動引擎,油門踩到底,長脖子意外地不礙事,頭不必從車窗伸出,真是謝天謝地。
駛過鄰近小學與街道,一切都沒改變,為什麼自己變得不正常?餘光瞥見一條黑影,轉頭竟然是該死的長脖子。那人怎能大喇喇地頂著如此荒謬的脖子在路上慢跑?紅燈亮起,穿越馬路的人群中夾雜著長脖子與短脖子,沒有人多瞧對方一眼!
不可思議的事情一再重複,就變得正常?終於到了醫院,一堆長脖子來回穿梭,有些甚至穿著白袍。號碼燈亮起十七號,推開診間門,好險裡頭坐的短脖子醫生與短脖子護士。
「X光很正常,其他來也沒有異樣。」短脖子醫生摸著我的長脖子,左看右看,竟然忽略最明顯的差異。
「醫生你看仔細點,我脖子變得這麼長!外面一堆人跟長頸鹿一樣!」
短脖子醫生與護士對看一眼後竟叫我轉精神科或神經科,說什麼可能是視神經傳導有問題或最近壓力大,造成一些精神障礙。該死!
正當我還在敘述發現過程時,短脖子醫生把身體前傾,聲音壓得極低地說:
「在醫院我不該說這種話……但很多患者有相同狀況,所有理學檢查都正常,我也看不出來脖子哪裡有比較長。這是一位患者事後來交給我的,希望對你有幫助。」醫生將一張名片塞進我手裡。
長頸鹿之家。什麼莫名其妙的玩意兒。名片上只寫了斗大的五個字與一排地址,短脖子最好不要耍我。
聽著導航指示,一路駛向郊區,到達鳥不生蛋的地方,除了一棟破屋外,根本杳無人煙。
「請問是長頸鹿之家嗎?」叫了幾聲都無人回應,便拉大嗓門,讓整座山林回響著長頸鹿、長頸鹿。
房子的另一端傳來腳步聲,二十歲左右的小女生走了出來。
「阿嬤她……去世了,這裡已經不是長頸鹿之家。」
這黃毛丫頭到底在說什麼,叫我自己想辦法嗎?
「那我該怎麼辦?跟這該死的長脖子相處一輩子?」話講到嘴邊才發現自己的口氣很差,「抱歉,我沒有其他意思。」
女孩雖然年紀輕,態度卻很穩重,對陌生人的惡言相向絲毫無所畏。
「以前也有人來過,阿嬤說:『因為一直伸長脖子,身體卻留在原地,所以脖子就慢慢變長。』多數人有相同問題,但只有極少部分的人注意到。」小女生說完了,但她不知道長脖子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連請了三天假後,老闆爽快批准辭呈,恨不得我快點滾!窩在家中總不能坐吃山空,便拾起紙筆看看能否完成小時候的作家夢。雖然存摺數字不停減少,被退稿件越堆越高,卻有說不出的充實,夜半三更埋在書堆中,感覺也挺不錯。
很多事情都是慢慢累積,只是有天突然發現。離職後三個月,自從脖子變長,洗臉都不再用力甩水,就怕撞到頭,但這天腰特別痠,用力一伸後才意識到不妙,但竟然沒撞到,張開眼,鏡中是自己的臉龐與短脖子。興奮之餘也開始回想這段期間的種種與女孩阿嬤的話:「一直伸長脖子,身體卻留在原地。」
現在我除了擁有一條漂亮的短脖子,也算小有名氣的作家,最近安排新工作──長頸鹿之家院長。
伸長脖子,是一直有所期待與渴望,但身體卻留在原地,不肯去追尋。花了兩年時間才知道其中道理,以及不是因為變回短脖子而開心,而是開心才讓我變回來。
如果有天醒來發現脖子變長,請用身體去追脖子,或是先到長頸鹿之家,我們會幫您變回漂亮短脖子。
空洞/言己人
月亮,我特別喜歡呆坐在這。
今天有兩個穿著白色雍腫連身衣、臉部是反光鏡面的無面人乘一個不規則鐵盒而來。他們也是逃跑者。逃跑者,逃往想像與思考的世界。
「這邊可沒有嫦娥。」
「我們想就有。」
「但我不想。」
「二對一。」
「要拚拚看嗎?」
「不要,那就太多人。」
「你們來幹什麼?」
「完成任務。」
「甚麼任務?」
「飛三十八萬公里過來,插一枝旗,帶幾塊石頭回去。」
「可是,你們用想的就可以完成了。」
無面人一號停了停,望著二號背頂厚重裝備,雖然只承受地球五分之一的重力,但動作仍很笨拙。
旗幟插進土壤,揚起一縷灰煙。那個時代多少人質疑這些是電影片段,特效的假象。
也是想像與思考。
「這是我們想的。你看他,我想他就為了真空環境而生。他沒有管你在不在。」
「你呢?」
「如果不想管你,你就聽不到或者聽不懂我的話。同樣地,你不像你假裝成的那樣冷漠。」
「……」
「在煩惱?」
「想永遠逃跑。你看,沒有生命的這裡不是很好嗎?沒有施害者和被害者。」
「這樣說傷害才是煩惱。」
「有生命就有傷害,因為慾望居於生命之中。」
「可是,即使可能是僅有,生命當中也有慈愛。」
「所以我在煩惱。」
這時,無面人二號已經插好旗,從鐵盒中開出一台車來。
「走吧,帶你去兜風。」一號說。
「你真的對我那麼有興趣嗎?」
「你說這是你的理想世界,總要巡視一下才下定論吧。」
我坐他們後面,一號坐在駕駛席旁,開始說自己的來歷。
「那個現在,肉體存在的千禧年代,我有一種生活。在連鎖快餐店內對著一鍋滾油,拿著不鏽鋼筲箕,放下提起放下提起放下提起……把經基因改造的、吃激素大的速成雞炸熟。我是制度中的失敗者,其他詳細的都不值一提。」
之後他開始講學,說以前的月球,說後來的月球,說他們撿了哪裡的石頭,說他們還欠多少個地方未去過等等。是的,時間也不是逃跑者的界限。
「後來有人在右手邊的那座山找出有細菌,所以這裡是有生命體的。」
「你們都知道後來,為什麼還會來?」
他們安靜了。
車一直顛頗前行, 大大小小的灰石令路途很難過,終於在一個坑洞旁停下來。
「這次到我。你陪新朋友聊聊天。」一號說罷下車,只有我和二號留在車上,看著一號步伐欄柵移向坑洞中央。
「你知道嗎?石頭是最好的,不會消失。」
「為什麼?」
他說起他的故事。
「石頭是最好的,不會消失。」我發現所有東西被大地分解殆盡,泥土吸食完這堆腐臭垃圾的營養液,只剩下我的漂亮石頭之後,媽媽對我說。
我活在失落的時代。在等待父親回來期間,媽媽在花園挖了一個洞,叫我把想留給他看的東西放進去,把土蓋好,這樣他就會看得到。所以我把一塊有三種藍色的石頭放進去。
東西裡面也有老師稱讚的作文、媽媽烤的半份口袋蛋糕、幾份戰勝報道…我不知道這些東西完全被分解要多久,當殺人者放下武器,當兩個城市消失之後,父親帶著滿身硫磺味和血腥味回來。
起初大家忙於慶祝戰勝,一天到晚開派對。情緒由熱切轉為希冀,大家著手未來時,媽媽失望了,父親不要未來。
父親開始懶得辦派對找藉口喝酒,一群人直接租了一間老舊公寓,天天喝個天昏地暗。父親回家的次數愈來愈少,時間愈來愈短。媽媽一人養家,肚子愈來愈大。到一個階段父親回來變成索取零用錢的例行公事,而隨後媽媽的一大輪抱怨、咒罵和嘮叨亦然。
一天,父親醉了回來(我曾經回去看過,他也吸了毒)。
「你開心嗎?」
「不開心。」
「為什麼?」
「你不在,媽媽常罵你不賺錢。」
「我後悔。」
「爸爸做錯事?」
「不是,是世界替我選了一條錯的路。」
「媽媽說錯了改正過來就好。」
「誰可以改變戰爭?」
「老師說是正義那方。」
「戰場上沒有正義,只有殺人較多和較少的分別。」
「那爸爸為什麼要上戰場?」
「不知道。」
然後父親叫我去同學家玩。
最後消火員從成為火場的家救出媽媽,腹中找不到我那仍未檢查性別的弟弟或妹妹,只有大堆鈔票。而爸爸則在花園裡,左手拿著刀,右手抓住自己那完全切離肉身的肚皮,原本在腹腔內的血肉則散滿一地。
「人都是空洞的,要找東西填滿。」父親某次喝醉後對我說。我知道他最後一個好奇。
我以為逃跑者只有生命一個界限。但我發現逃跑在苟延我們的肉體生命,令我們會吃喝會睡覺,即便我們根本不覺得有需要,只為了下一次逃跑。
我下個月結婚了,我找到我的慈愛,不會再逃。
無面人二號握住他的石頭,用力一擲,寶藍、水藍和天藍的三色石頭向無垠的太空飄流。
「別死,你只是寂寞而已。能逃跑是天賦,敢想像就有可能。」他說。
我是逃跑者,逃往想像與思考的世界。
冬至/湘綺
今年,她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怎麼也想不起來。不過冬至慣例的全家進補,她倒沒有忘。
離開床後,一股冬天固有的寒意似乎更加的猖狂。看著外頭未亮的天帶著灰藍,她不禁又多添些衣服,連褲子都特別穿了兩件。今年比去年更冷了些。
瞥見時鐘上的短針指向六,她便騎著50cc的摩托車,匆匆的出門。
再進家門,手上提著一帖中藥行特製補藥、兩隻雞、兩盒花生湯圓、兩盒芝麻湯圓、三斤紅豆、三顆小高麗菜、四條白蘿蔔、五盒白玉豆腐……
當所有的食材都移到了廚房,已經是五分鐘後。這時外頭似乎有了些聲響,她急忙的跑到大門打開,一看原來是隔壁人家的孩子過節回家。瞄見鄰家詫異的眼神,她只是強撐起笑容,用著不怎麼熟悉的客套話:「你們家的孩子上大學?幾年級?」
「大三了。快畢業了。」
「是讀甚麼科系?」
「法律」
「那不容易啊!」是阿!拉拔小孩到這麼大,真的不容易阿。
「……」
她忘了是怎麼結束話題,回到廚房的。但視線就一直停在爐上開滾的紅豆湯。伸手將白圓的湯圓丟入湯中。湯圓的白上沾了深紫紅的湯色。她出神的搖匙攪拌。
晚上六點,餐桌上一鍋全家進補應節的中藥雞湯、一盤孫子最愛的炸雞、一道大兒子愛吃的三杯雞、一鍋媳婦愛喝的菜頭湯、一盤老伴稱讚的炒高麗菜、一道自己拿手的紅燒豆腐,及一鍋象徵團圓的紅豆湯圓。這些都熱騰騰的冒著煙,正和冬天的寒氣默默的交鋒著。而她那滿佈皺紋的手,卻不禁顫抖的按著電話上的數字鍵。
手緊握著話筒貼耳,在對方出聲後,她便開始碎碎念:「兒子,工作太忙了,記得吃飯。還有你爸他有高血壓,別讓他吃得太鹹……」
但電話的一頭卻是……
「您撥的電話是空號,你查明後再撥,謝謝。The number you dialed does not exist, please verify it before re-dialing. ……」
她講了許久,久到滿桌的菜早已被冬至的寒掠奪了所謂的溫度。
廣寒宮送貨報告/悠忽
上星期,廣寒宮。
望著匾額上寫的三個大字,將脖子上的圍巾重新裹好,抱起那厚重的包裹,我戰戰兢兢地走進去。
按下門鈴,站在對講機旁大喊:「您好,我是來送藥材的!」嘴裡說著前輩教的固定台詞,接下來就等「祂」來簽收了。
東等等,西等等,好不容易門開了。奇怪的是,出來簽收的不是玉兔大仙,而是嫦娥女神。
「呵呵,不好意思……能不能等到下個月再送來。」一身霓裳羽衣,美麗依舊的容貌中帶著一絲歉疚。
咦?還沒反應過來,正一臉錯愕地呆站在門口時,一聲語帶怒氣卻意外稚嫩的聲音從內傳出。
「別、再、送、來、了!」一根搗藥杵從裡面迅速飛出,我的側臉掃過一陣冷風。
天啊!這裡已經夠冷了,又來一陣冷冽逼人的寒氣是怎樣?
「請問玉兔……」聽前輩說玉兔性格溫和,搗藥行醫,是個好好仙。既然都來了,說什麼也要見上一次面,回去也好交代。
只是,祂出來時,我也傻了。
偌大的宮殿,先是屋頂破了個洞,再是冒出白茸茸的一對兔耳,後是眼睛、嘴巴、身體!
不是吧!
撐大雙眼,張大嘴巴,看著「巨兔」一路蹦出去,我差點沒昏。
「唉,一切都是我的錯……」後來,女神擔心我回去難以交差,不但好心地簽收,也交代了整個原委。
原來,最近女神迷上了叫做「電視劇」的東西。因為覺得好看,於是拉上玉兔一起看,只是沒想到祂的反應會那麼大。
「好人都快死光,壞人全是不死之身。我搗的藥,好的吃不到,壞的不用吃,那還搗藥要做什麼啊!」
玉兔的體型隨著氣憤的程度而改變。雖然女神常跟祂說這不是真的,但對方似乎聽不進去。於是,就變成我看到的那樣了。
後來,聽說玉兔那天跑去找吳剛先生喝個不醉不歸,哭訴解悶去了。
再後來,連著三天因為祂的關係,雨神說自己莫名其妙地接到一張張「降雨過量」的罰單,而我也因路況不佳,直到今天才回來。
報告完畢!
PS:我真的不是……為了跟女神要簽名而延誤時間回來的!
「五十三?」她驚呼,彷彿聽見其他女同事的耳語竊笑。
為了應付這次員工健檢,打從半個月前她便開始厲行減重計畫。雖說不無臨時抱佛腳之嫌,但昨夜在家驗收的結果只測得四十二公斤,明明就已是落在個人BMI值的標準範圍了呀。
莫非是自家的體重計發生故障?她不服氣,趁下班途中另外買了新的,躲進臥房便忙不迭地站上秤臺,咦—--數字仍舊在「42」左右搖擺。果然是醫院提供的儀器出問題,她不禁有些飄飄然,想著如何能在辦公室的同事面前獲得平反。
想著,想著,她陷入甜美的夢境。起先的時候,是公司裡的黃金單身漢開口誇她身材曼妙,並邀她共進燭光晚餐。正當她欲語還休故作矜持,磨石子地板卻冷不防碎裂崩塌,兩個人相擁墜落……
驀的驚醒。從樓下住戶傳來轟隆巨響,拆房子似的狂敲亂打。「讓不讓人睡美容覺哪!」怒氣沖沖前往關切,她才發現騷動已復歸平靜,而鄰居的門虛掩著。壯起膽子摸進去察看,早是人去樓空,徒留一臺慘遭暴力毀損的龐然機械佔據空間。滿腹狐疑的她逐字念出殘骸上張貼的告示牌—--
反、重、力、裝、置、試、作、機?
科技瘟疫/傑嵐
火車在鐵軌上顛簸的行駛著,而車廂內的乘客或坐或站,每個人都低著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使車廂中呈現了莫名的寂靜。
其中,有個母親似乎相當疲憊,正閉著眼假寐,但一旁不懂事的小孩子似乎無法忍受車上的沉悶,偎著母親不斷吵鬧。
「媽媽!媽媽!你看外面的樹!長得好大耶!」孩子一邊興奮的說著,一邊搖著母親。
「對啦對啦。」她心不在焉的敷衍著。
「媽媽,你看那邊的雲!好像一隻小狗狗喔!好可愛!」
「……」
「媽媽!那邊的花花好漂亮耶!妳看妳看!」
「弟弟,媽媽現在很累了,可不可以安靜一下,讓媽媽好好休息一下?」母親盡量用耐心的口吻說著。
「嗚……」小朋友淚眼汪汪,好像受了什麼委屈似的。
「好啦好啦,記得不要吵喔。」母親怕孩子吵鬧,趕緊從包包中拿出了手機遞給他,孩子立刻破涕而笑。
他立刻打開手機,玩著之前破關到一半的遊戲。而身旁所有人都低著頭,他們的手指在手機螢幕上正忙碌地跳著一曲又一曲圓舞曲。
看著那些低著頭,滑著手機的年輕人,母親暗暗羨慕他們不必顧小孩,可以將多餘的時間及力氣用來玩手機。想著想著,她終究再次把眼睛閉上,繼續休憩。
九十年後,西元2103年。
一間養老院中,無數暮氣沉沉的老人或坐或站,姿勢不一。明明外頭陽光普照,卻沒有任何人到戶外去散散步、打打拳。大家都只是呆呆地坐著,毫無生氣,完美的詮釋了「日薄西山」這句成語。
忽然,通往外頭的門悄悄地打開了,完全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一個用金屬塑造出來的機器人緩緩的走了進來,兩手各端著一個盤子,上頭放著一碗又一碗的粥。
「現在時間,十二點整,午餐時間到,請所有人排隊領取自己的午餐。」
聽了機器人制式化的聲音,卻沒有任何一個老人有反應。他們只是低著頭,無神的眼穿越了厚重的鏡片,茫然地看著空無一物的手掌。
然後,伸出了另一隻手的其中一隻手指,不斷地點著。
夫人/華胥之女
在富麗堂皇的大廳裡,一名女子坐在太師椅上休息,她穿著露肩上衣,貼身的迷你短褲襯出她修長的雙腿,塗著紅色蔻丹的手指端著茶杯,細細啜飲丈夫為她送來的高山烏龍茶。
「夫人、夫人!」一名女侍童穿著中國的傳統服飾,頭上綁著兩個包包頭,匆匆忙忙捧著一個木製箱子奔進來。
「一大清早的,吵什麼?」女子扶著額頭,似乎對這稱呼有些頭疼。
「夫人,老爺又派人送來這些銀兩供夫人您使用。」
女侍童把盒子打開,裡頭白花花的鈔票差點沒讓女子徹底崩潰。
錢、又是錢!為什麼又要送錢過來!
「夫人,您還好吧?那這些阿堵物是要放在……」
「找個地方隨便擺著吧,別讓我瞧見就行了。」
女子的臉上除了哀戚還是哀戚,這件事她已經忍很久了,她對天發誓,今晚一定要跟她丈夫說清楚才行,否則她遲早會被這些錢煩死。
到了晚上,工作完後疲憊的男子一回到家馬上倒在客廳的沙發上休息,矇矓之間,他似乎看見自己的妻子滿臉無奈地向他走來。
「親愛的,怎麼了?」男子瞬間坐起,眼裡充滿喜悅。「妳知道我有多想妳嗎?」
「老公,我也很想你,也知道你一向待我不薄,可是—--」她幾乎是崩潰的指向她身後的場景。
一箱又一箱的鈔票井然有序的堆滿整個房間,連大廳角落的箱子也堆得比人還要高,無法用箱子裝起來的鈔票只好用橡皮筋粗略的綑一綑,塞在任何一個有空位的抽屜裡。
「算我拜託你好不好,不要再給我錢了!我住的空間都快被它們給佔走了!」女子忍不住開始抱怨,恨不得把那些錢當作柴火通通燒掉。
「可是親愛的,我怕妳一個人在那邊會受苦啊……」男子的眼神流露出滿滿的不捨與憐惜。
「既然你怕我受苦,那我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女子無奈地看向站在她身邊一男一女穿著中國傳統服飾的侍童。
「如果要給我傭人的話,麻煩下次請燒幾個現代人給我好嗎?我死的時候也才二十三歲而已,他們一直『夫人、夫人』的叫著,都快被他們給叫老了。」
愛貓人/星期三小姐
她並不是一開始就愛貓的。
她的爸爸,愛狗,從小到大都養狗。最愛法國鬥牛犬。
爸爸說這種狗,臉扁,麒麟尾,又笨,動作和緩,很可愛。
但她覺得爸爸不是太負責任;洗狗,都她在洗。
狗長蚤了,爸爸也不管。任著無辜的狗兒被吸血鬼一般的蟲寄生。
她覺得,這一切,太心酸了。
狗一片痴心。兼任家中保全。她看著狗,領悟了,愛狗的人其實喜歡的是,被愛。
狗佔有慾強,主人就有被重視感。帶狗上街被人誇口可愛的時候,多少驕傲。
愛狗的人是貪愛的。圖得是溫暖,要的是熱情。
第一次遇上貓,是室友抱回來的白波斯。長毛貓多半高傲,嬌貴火爆。
但賣起萌來無人能敵!一日她正在電腦遊戲中手忙腳亂,白貓小姐踩著曼妙的小碎步,一跳而上,霸著鍵盤,硬是要她放手摸牠。女人不屈服,把貓撥開,牠就又來,來來回回幾次,貓生氣了!竟然狠咬她一口,力道不大不小,剛好讓她皮破,但只流出一滴血。
爾後她們之間就像愛情;女人無聊的時候求貓理她,貓不搭理。女人忙時,貓卻特愛來攪和。萬分難得兩廂情願的時刻,就濃情蜜意的難分難捨。貓吻她的臉,枕她的髮,嗅她的香。女人也拿出溫柔以對,陪著白貓晒日光,拿著細梳,為她梳毛,猶如畫眉之樂。
有人說上帝之所以造出貓,是為了要人類能享受到,抱著老虎的感覺。
所以愛貓是會上癮的。看著貓的優雅,自在,目中無人。太唯美了。
貓,自愛自潔,自得其樂。牠們不洗澡卻總是乾淨的。不做聲,卻是好獵人。
愛貓的人多是愛美的。
恐怕大多也是很有個性的。
欣賞任性、自我;喜歡安靜,喜歡像個旁觀者觀望著,喜歡裝做冷淡的樣子。
然後在出其不意地,賞你一點愛情。
她覺得自己完全被擄獲。
她終於決定了。今生,只做愛貓人。
明月長照暗夜人/忻向榮
送走最後一個親友,將兒子哄上床睡覺,她坐倒在客廳的沙發上,望見茶幾上那個黑紗包裹的盒子,頓時覺得孤寂從地毯底升起,直溢到吊燈懸落的天花板上。
「這麽小的一個盒子竟然可以裝得下這麽大的一個男人。」
她歎了口氣,起身去衛生間。鏡中,卸去妝粉的面容依然年輕姣好。
「其實,狠下心,想穿了,除了買米換氣這些粗重的活兒缺了人手,他在也好,不在也好,沒有多少分別,家裏的大小事務、兒子的前程、自己的後半生都還是壓在我的肩上。」
她走回客廳,突然瞥見角落裏那個突兀的紙板箱。她記起那天在丈夫的單位,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鑰匙,打開他的儲物櫃,多虧好心的同事幫忙喊來了鎖匠。
「真是個糊塗的男人,鑰匙也不知放到哪兒去了!」
她蹲下身,將箱中的物件一様一樣拿出來看過。最底下的是一本文件夾,翻開,裏面是厚厚一沓裝訂過的打印稿,上面一行一行交替著—--
LC:……
心如明月:……。
她略一沈吟,明白了這是兩個人網路聊天的記錄,而LC是丈夫姓名拼音首字母的縮寫。她皺了眉,捧著文件夾,坐到沙發上,一頁一頁翻讀起來。
……
L:今兒又加班了。
心:好辛苦。
L:沒辦法,要養家。雖然辛苦,總還算穩定,比起那些下崗、打零工的又強太多了。妳覺不覺得我是個不求上進的男人?
心:不。
L:我妻子常這麽說。也不怪她,家裏很多事都靠她,我能幫上手的不多。我知道她很能幹,可是能幹的人常對現狀不滿,對身邊的人要求也高。
心:你有你的價值。
L:我跟妳說過吧,那個當時和我一起追她的男人?現在人家發達了,她看在眼裏,一定不是滋味。
心:已經過去了。
L:他們還是朋友,有來往的。
心:介意嗎?
L:介意又怎様?這種事,只能放開胸懷。誰讓我沒本事,混不出頭呢!我這兒是公共事業單位,不是你想出頭就能出頭的,得看領導的意思。但我會盡力照顧好我的家庭,疼愛妻子,撫育兒子。我要做個好丈夫、好父親。我希望他們認爲我是。
心:妳會是個好丈夫、好父親的。
L:每次都嘮叨這些,會不會煩到妳?
心:不會。和你說話,很開心。
L:妳真好。她要有妳的一半好脾氣,我就幸福死了。很多時候,我都找不到一個可以聽我說話的人。
心:怎麽會?
L:真的。很多次我就想和妳打個招呼,結果越說越多,忘了時間,把心裏話統統對妳講了。記得我們剛遇見的時候,我問妳爲什麽叫「心如明月」,妳說:「我心如明月,長照暗夜人」。我現在看到晚上的月亮,就會想起妳。
心:謝謝。
L:我們聊天有兩年多了吧?
心:兩年零五個月又二十七天。
L:啊,妳記得這麽清楚!這麽久了,妳不想見一面嗎?
心:我還是更喜歡在網路這一端陪著你。
L:好。以後妳有什麽不開心的事,也盡管告訴我吧。我縱是暗夜人,也能將妳照在我身上的光芒反射一些回去給妳。
心:好的。呵呵。
……
類似的聊天記錄還有很多,她讀得脖子也有些酸了。
「真的很難想象,他和一個連真實姓名、年齡、背景都不知曉的女人就這様在網上交往了兩年零五個月又二十七天,還把自己的心裏話都對她講了!我和他結婚,生子,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這麽多年,結果要等到他死後才能看見他的另一面。這個夜夜與我共枕的男人還有多少不爲我所知的事呢?」
她扔下文件夾,走到陽台裏,趴在花欄上。後半夜了,即便是這座以繁華聞名的城市也已經燈火寥落,大地漂浮在濃厚的黑暗裏。甯靜的夜色平息了紛亂的思緒,一絲倦意也生發出來,她想要去睡了,就在轉身之際,不經意間望見西天一輪泛白的圓月,心緒又突然敗壞起來。
往後的一周,她找了很多朋友,對他們說:年幼的兒子在聊天室結識了一個異性網友,終日沈迷于網聊,令她憂心如焚,有沒有辦法找到對方的真實資料?
一個熱心的同事帶來了好消息,同事鄰居的兒子在一家網路公司工作,而這家聊天室正好是該公司旗下的業務。
周末,她在咖啡館裏見到了這個年輕人。聽完了她的來意,年輕人尴尬地笑了。
「客戶的注冊信息,沒有本人的授權,公司是不能公開的,而且從妳講的來看,我覺得這個ID很有可能是虛擬的。」
「虛擬的?」
看著她不得要領的神情,年輕人遲疑地說道:「其實,這個聊天室的很多ID不是由真實客戶注冊的,就是假的。當有人找上這些虛擬ID聊天的時候,後台就會有一個語義識別系統根據對方的輸入從詞庫裏模擬出一個答複……」
「你是說實際上沒有『心如明月』這個人存在……」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嗯,『心如明月』這個名字是蠻符合我們的ID命名風格的,而且妳說他們聊了兩年多都沒有見過面,我覺得十有八九不是真實用戶。還有一個辦法,妳拿些他們的聊天記錄給我。系統自動生成的語句都偏短,重複率高,有固定的格式……」
「你們這個網站不是在騙人嗎?!」她突然喊道。
年輕人被唬了一跳。
她忙道了歉。付了帳單,謝過他,匆匆作別。
跳進出租車,終于可以一個人靜下來。不知爲什麽,她突然很想找個人出來講一講這樁荒唐事。于是,她掏出手機,翻起存儲的號碼,一連翻了三遍,依然不能確定要撥出哪一個。她賭氣似地把手機扔回了手袋,精疲力竭地仰靠在後座上,閉起眼睛,自言自語:「我又要向誰去訴說我的悲傷?……」
心牆/Yoz
無時無刻都會傳來悶悶的雕刻聲,這個昏黃的午後,橘紅的霞光映照在這面落落的白色大牆上,地板上的水泥灰摻雜了剝落的油漆薄片,隨著頻頻的堅硬雕刻聲愈積愈多,牆壁上多了一個姆指深的洞,他眼神專注的像用眼神就能使水泥壁溶解,他手持著尖頭原子筆,不斷的往這洞裡刺了又刺,白灰在抽拔的過程中佈滿了整個四周。
原子筆鈍了,他將它丟至一旁,隨手又拿起了美工刀,對洞的邊緣切了又切、割了又割,最後連美工刀片也都斷了,他把沒有刀片的美工刀丟至一邊,這次居然拿起了筷子,拼命的往這愈漸愈深的洞戳了又戳,他愈來愈用力,整間屋子裡充斥著沉重的撞擊聲。
電話響了,響得好匆促,但卻在沒多久,停止了響鈴。
男孩看著眼前壁上的洞愈來愈深,愈來愈大,他又加重了力道,同時也加快了速度,他仰起了嘴角,按耐不住一種莫名的興奮。
這時男孩身邊,多了一雙熟悉的腿,牆壁上多了一隻讓他停止動作的手掌,一抬頭才發現是自己的媽媽,他母親對他說:「你到底在做什麼?隔壁都打電話來抗議了!」
男孩回答:「我只不過是想看看這牆壁後的世界還有多遠?」他又拾起工具,但卻沒有動作,他盯著自己鑿得那個洞看著,眼神深遂。
湯圓/魚國
過了那麼久的時間,味道依舊是沒有改變。
蝦米和香菇絲爆香後的香氣,依著幾圈油光,在碗裡打轉;青嫩的茼萵葉,吸入濃郁的高湯,飽滿多汁;碎丁狀的芹菜梗,點綴著雪白的小湯圓,那湯圓顯得更為透滑,味道更有層次;偶爾一、兩顆的紅湯圓,圍著湯匙打轉,就像是在池塘內戲水的紅鯽魚。
只是那頂被雨打得啪、啪作響的塑膠布蓬,已被抹上灰黑色的漬跡,當初耀眼而鮮紅的色彩早已不見。
這裡是這條街,唯一還在賣客家湯圓的攤位,不禁讓陳勇心中,一股陳年的鼻酸,瞬時湧出。淚水咬住眼眶,碗裡的東西變成一窩模糊的殘影,只剩舌尖碰觸到食物時,還分辨得出那一絲的溫暖。
二十年前,一時的鬼迷心竅,無以遏止的貪念,使他犯下難以彌補的錯誤,進到獄所內服刑。也因為這樣,從此和她斷了連絡。雖然也想託人打聽她的消息,但總是不好意思開口;前來探視的家人,似乎也都刻意不提起有關她的消息。只是多少年來,在困頓的牢籠裡,與她之間的回憶,是他在萬般寂寞時,唯一的思念。
已經二十年了,她過得如何?她嫁人了嗎?有沒有孩子?他不敢正視她的眼睛,她的臉,只敢坐在角落,偷偷的望向,她在攤前忙碌的背影。看著她略顯福態的身形,應該過得不錯吧,髮型的樣式也改變了,從前總是一頭素淨的黑直髮,用繩子束起,擱在肩上。這家店,聽說是她祖父母留下來的,現在她又繼續接著做?
一樣的滋味,咀嚼在陳勇的嘴裡,使他不得不這麼想,難道她還在等他?當然,他有權利這樣想,因為那是他長久以來,最大也是僅有的期盼。
大把大把的冷汗,從背脊一直流到褲腰口,他躊躇著自己現在的這身打扮,心跳加速,握住筷子的手不停的顫抖。終於,他決定起身,扭躡著腳步挨向她的身後,嘴裡說出的每一個字,彷彿都會灼傷他的喉頭,既小聲又緩慢:「桃妹,我回來了。」
她微轉側臉,看了他一眼說:「要買單嗎,六十五元,要不要找錢?」
聽她說話的口音,不像他的桃妹,口氣也不太好;他還記得,從前每回付帳的時候,她總是笑著對他說:「不用啦,又沒多少錢。」
陳勇的頭頂,有如淋下一鍋滾燙的熱油,雙手忙亂的在自己身上拍打,終於從胸前的口袋內掏出一張一佰元,遞了上去,「麻煩妳找一下。」
可能是剛進來的時候,走得太倉促,沒看見偌大的招牌就掛在外頭,上面寫著:客家麵食館。他不記得以前有這塊招牌,一定是他走錯間了;從前的湯圓裡還會放些豬肉絲,現在連塊肉渣都沒有,還要賣六十五元,陳勇不斷在心中碎念,一個人默默的走入清冷的巷子裡。
五元/顏正裕
「你們做生意怎麼可以這麼不老實?連小朋友的錢也要騙!」一位年約四十五歲的父親停好車便氣沖沖地走進雜貨店裏面,後面跟著一名讀國小的兒子,手中拿著剛打開的運動飲料。
「你說!剛才你來買了甚麼東西?」這位父親把兒子從他背後推出去。
「這個……跟……這個,」小朋友嚅囁地說,手指比著運動飲料以及掛在書包上的玩具。
「老闆娘,這兩個加起來總共多少錢?」
「怎麼了啊?」老闆娘壓根不知道現在是甚麼情形,眼前這位父親並不是村子裡面的人,至少,他不常出現在村子裡面。
「我是問你,這兩樣東西加起來多少錢?我兒子說他剛才來買這兩樣東西,給了你們七十元,回家之後居然都沒剩半毛錢了。這兩樣東西加起來有這麼貴嗎?你們是不是看我兒子好欺負就騙他的錢啊?」這位父親音量漸漸提高,引來附近鄰居圍觀。畢竟在這傍晚時分,飯後的休閒活動就是聚在一起聊天話家常,難得平靜的村子裡出現不尋常的聲音,大家怎麼能夠錯過這場好戲。默默地走過雜貨店門口,卻忍不住多看裡面一眼。
「小朋友,我問你,你剛才是來跟我買東西嗎?」老闆娘彎下腰跟小朋友說話,試圖要安撫他緊張的情緒。顯然這方法並沒有奏效,早已嚇呆的小朋友只能張著嘴巴,甚麼動作也做不出來。
「跟誰買都一樣啦!妳不要想推卸責任哦,我告訴你,你們就是騙了我兒子的錢,」這位父親越講越生氣,音量也不斷提高,站在旁邊的兒子慢慢地退到父親背後。
「我才剛下來十五分鐘,他沒有來跟我買東西啊,飲料二十五元、玩具四十元,」老闆娘像是突然想到甚麼似的,「啊!那一定是跟我兒子買的啦,我叫他下來,」老闆娘轉身按了牆上的對講機,匆匆說了幾句話就趕快掛掉。
「我不管是誰,這樣加起來也才六十五元阿,為什麼你們不找他五元?你們騙了我兒子的錢,我可以告你們詐欺喔,我跟你們村長很熟,等下我就打電話叫村長來,順便報警,」歇斯底里的父親轉身從口袋拿出香菸,點了菸之後慢慢走出門外,手機響起,「喂,對,我們還在雜貨店,晚點我們就會回去吃飯,你兒子被騙了錢你還有心情在家裡吃飯啊,我跟你講,今天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好啦好啦,等等就回去。」掛上電話,熄掉手中的香菸,這位父親抽完一根菸的時間剛好樓上門也開了。
「甚麼事啊?」老闆娘的兒子在樓上只隱約聽見咆哮聲,還以為是鄰居在吵架。
「你你你,剛才是不是你賣飲料跟玩具車給我兒子?」父親把兒子又推了出來。
「對阿,他剛剛有來買東西,」老闆娘的兒子解釋道。
「他買了甚麼東西?」
「飲料跟玩具吧,有甚麼問題嗎?」他還是一頭霧水。
「我兒子給你多少錢?你找他多少錢?」
「他給我七十元,最後沒找他錢啊……」話只說到一半就被打斷了。
「你看看,還不承認你們騙了我兒子的錢,他買六十五元的東西,付了七十元,你們居然不找他錢?五元是小費喔!」這位父親好像警察抓到犯人一樣,越講越盛氣凌人,「我現在就報警,你們等著瞧。」他轉身拿起手機撥通警察局的電話,報上地點叫警察趕快過來。
「你真的沒有找他錢哦?」老闆娘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有阿,一開始有找他五元…」老闆娘的兒子話還沒說完又被發狂的父親打斷。
「你騙誰啊,他回家一毛錢都沒有,你還說有找他五元,你們是看我們外地來的好欺負是不是?我們住在隔壁村啦,今天只是來這裡找朋友,居然碰到這種事情,」這位父親對著外面的群眾大叫,彷彿在指責全村的不是。
「你一開始找他五元?你不是說最後沒找錢嗎?」在父親繼續罵下去之前,老闆娘搶先插嘴質問她兒子。
「他買完東西之後又抽了一次紅包袋阿,五塊錢就不用找了,」老闆娘的兒子冷靜地說。
聽到這句話後,發狂的父親突然安靜下來,緩緩地轉向他兒子,「你有抽紅包袋嗎?」
被眼前這景象嚇呆的小朋友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父親的話,只是站在原地,眼睛直直地望著天花板,過幾秒鐘頭又慢慢垂下去。哭了。
「你哭甚麼哭?剛才在家裡面問你,你說老闆沒有找你五元,你幹嘛不說實話,」這位父親激動地推小朋友,他兒子也越哭越大聲。
父親的手機再度響起,「喂,對啦,我們要回家了,你兒子在店裏面抽一次五元的紅包袋沒跟我們說。對,一次五塊錢,所以花了七十元阿,你兒子在家裏又不講,剛剛老闆娘的兒子說了他才承認,害我白跑這一趟,」掛上電話之後,父親推著嚎啕大哭的兒子上車,霎時人車一起消失在雜貨店前。附近的鄰居看戲已落幕,紛紛走進自己家門,好像沒發生任何事一樣。
警車慢慢開到店門口,警察坐在車子裡面問:「誰報警啊?」
老闆娘癱坐在椅子上,大哭一場。
潑墨山水/詩說
寧彥為蘭州四才子之一。這日,他應好友之邀赴約,途經路過一座小橋,見一老者在階梯上看書,在好奇心驅使下,躡手躡足的欲查看書的內容,怎奈一個字都看不懂,疑惑下遂問老者:「前輩,在下自幼博覽群書,這天下的字沒有一個不認識的,就連外族的字也精通,但唯獨您的書我沒法明瞭,盼前輩指點。」那老者笑答: 「這非人間之書,你自然不能夠讀通?這為幽冥之書。」「幽冥之書?莫非前輩並非生人?」「是人是鬼又何差別?當今似人非人者猖獗,加上又沒有能夠辨別好壞的聖者存在,又何必如此拘泥?」「前輩所言甚是,那敢問前輩所管何事?」「婚姻。」聽到這兩字,寧彥不禁心喜,他年幼時便失去雙親,因而興起了成家立業的念頭,於是便在公告欄上貼了告示,雖然奏效,媒婆亦把他家庭院擠的水洩不通,怎奈竟沒個令他賞心悅目?徒勞無功,心灰意冷下便把告示給撕碎。
寧彥仔細打量老人一番,堅信他所言不假,便云:「前輩既是主管婚姻,那在下可否斗膽一問,我的姻緣何時會出現?」老者摸一摸他那及腰的白鬚,道:「夢裡尋她千百遍,驀然回首,那人便在燈火闌珊處,年輕人,現下你應努力考取功名,至於婚姻一事就別急迫,時機到了,便會出現。」語畢,老者便自顧背起書袋,騎著牛走遠,徒留錯愕的寧彥。須臾,他才回過神來,匆忙到好友家。
到了好友家,惹來好友玩笑:「怎麼這麼晚才來?莫非是見到哪家姑娘,心給迷的七葷八素,忘了與我們的集會啊?」持著紙扇玩耍,一副放蕩不羈,此人為四才子之一的潘郎。
「休要胡說,寧彥這傢伙可不像你,到了晚上就沉溺在酒樓裡,把你家的虎姑婆給擱著,屆時她要找你爹告狀去,你就得痛苦了。」一抹青衣拿著眷軸自書房出來,此人為四才子之一的翔鶴。
「行行,莫要提那倒胃口的事,還是趕緊辦正事要緊。」開口者一臉稚嫩,此人為四才子之一的允昊。
「這麼心急幹嘛?又不是迎親。」當畫軸展現在眾人面前時,各個莫不禁讚嘆,再多看一眼,宛若那女子便要躍於紙上;眾人中又以寧彥更為愛慕這名女子,甚至認定她就是他的妻子。與好友談天說地一番,已屆黃昏,寧彥便辭了好友,返家。
回到家後,寧彥憑著零碎的記憶,持著毛筆在紙上勾勒那女子的形像,待筆停時已藉子時,他索性便在案牘上睡著。在夢裡,他遇到了早晨的老人,卻只瞧見他的背影,寧彥心急的欲追上,但剎那間老人便已不見,徒留一句:「遠在天邊,進在眼前。」此刻,寧彥睡眼惺忪的甦醒,撲鼻而來的飯菜香使他垂涎三尺。
「公子可醒來了。」一名妙齡女子端著洗臉水走進,使寧彥不經嚇了一跳,除是女子的唐突,更令他震驚得是眼前的女子,竟和牆上掛的畫像七八分相似,「梳洗後便可用早膳,我先去準備碗筷。」
待寧彥坐於飯桌前,那女子便緩緩道:「公子莫要見怪,我為臨川縣令之女,昨日和我父親出遊,怎知返途時遇到了山賊,除我之外其餘皆被殺害,一路逃難下遂來到公子家,見公子熟睡而不忍打擾,只得早晨做一桌飯菜向公子答謝。」
「原是如此,那如果你不介意,便在這住下,反正家裡也有其餘的空房。」寧彥不疑有他,反到認為這說不定便是老者的指引,說不定這女子正是……
想到這,寧彥不禁臉紅起來,使女子錯愣:「公子,你不會昨日在案牘上打盹,受了風量發了燒,要不臉怎這般紅?」
「沒,沒。再不吃的話飯菜就要涼了,對了,我還沒問妳名字呢?」
「似雪。」
「似雪,真是名副其實的好名字。」美食加美女,這世間還有什麼比這更享受的?
自此,兩人便同新婚夫妻般生活,而似雪也鼓勵寧彥赴京趕考,待他供成名就時便是兩人成親之際。而寧彥果真沒讓她失望,一舉中了進士,浩蕩返鄉時,巧遇一名道士,那道士眼神銳利,並自懷中取出符遞給寧彥,云:「公子怕是要有劫難要發生了,這符拿著可以保身。」寧彥雖是狐疑,但仍謝過道士,便繼續趕途了。待他抵家時,已是晚上。
「雪,我回來了。」見似雪自廚房端菜出來,他連忙上前幫忙。
「你一路顛坡也累了,趕緊換身乾淨的衣裳,好出來吃飯吧。」
兩人先是答謝父母,再者便一面吃飯一面談天。
「對了,似雪,我今日遇到一道士,說什麼我們近日會有劫難發生,根本一派胡言,還遞給我了一張符,妳看。」寧彥忽然袖中取出那張符,而似雪見符,露出害怕的神情,「江湖術士都這般一派胡言的,聽聽就算了,這符我看還是燒掉吧。」
「也是。此外,近日內我想把我們的婚事辦一辦,好讓妳成為名正言順的寧夫人。」
「你決定就好。」
婚禮當日,蘭州四才子的聚首自是引來注目,再者加上寧彥是進士的身份,自是冠蓋雲集好不熱鬧。婚後半年,似雪便懷了身孕,加上寧彥的官職越趨高層,自是雙喜臨門。
某日,寧彥再次遇到道士,那道士云:「公子怕是將要有劫難發生,這次切莫要心軟。」
寧彥天生耳根子軟,在加上道士所云似真似假,他便把符給收下。返家後,他將符取出,這時一陣強風把符吹到畫像上,房內傳出似雪的悽慘聲,他連忙查看。
進房,只迎得似雪一臉怒氣:「我本天上仙女,下凡助你,沒想到你誤信讒言加害於我,令我傷心。」語畢,便帶孩兒回到畫像裡,任寧彥懊悔、辯解都沒有用。
花葬/棗泥蛋黃
一朵花在我丈夫的食指指尖上盛開了。
「如果現在的我就能死去的話,隨我離去的都將是快樂的回憶,如果我死去,一切都將會如此這般,永遠……」丈夫凝視著花瓣,無神地穿透。
之後隔天,有更多花長了出來,耳垂一朵、鎖骨三朵、手臂、腰腹五六朵…
世界的支撐點,癱滿紅色宣傳單的潮濕地平線。
「給我胡桃薄荷派、洋梨塔…飲品方面你有什麼可以推薦的?」我嘴角溢出的老是同樣的口味。
「我們夏日有推出汀普拉茶,聞起來有玫瑰香喔。現在生意不好做囉,都躲回家去了,什麼鳥政府,一點辦法都沒有……」充滿店內那熟悉卻不成調的老歌也不再開口了,收音機現在重複播送著低沉略帶沙啞的男音,機械般的聲線包覆住烤餅的甜味,總膩得讓我想乾嘔,但沒辦法,不吃還是會想念。
「……目前尚未發現這次感染病的病因,但是,有猜測據說若意外吸入過多的種子或花粉,感染的可能性會增加……注意,全國死亡人數已飆升到百分之五……請各位注意……」
我討厭花。
又一排花瓣出現在他的額頭上,遍布無數,細長的藤蔓,遮蓋不住那對雙瞳中的寂寞,我的丈夫,開始在活著的時候思慮死亡。
他睡得很不好。
「妳知道嗎?寂寞會使人擴大,影子渲染到極限時,會反噬這不規則的世界。夢成形,我一無所有,只有花,花兒汲取我的一生,蜜汁綻放的那一剎那,也許妳還在,妳會因為花香的溫熱而停留腳步吧。」他做惡夢做了三天,這晚是囈語般的冷調。
走出房間,好險剛剛餵他吃藥的時候有低下頭,我慶幸。臉頰上牽出兩絲哀戚,在黑暗的走廊上反射出零星光點。
我那美麗的丈夫,他的美將保存下來,即使他死去,離我遠去。
隔天,我兩手空空地回家。「你不用在床上休息了嗎?我看見你在為我們泡茶,恐怕商店關門了,所以今天沒點心。」我沒與他浸滿冷汗的視線對焦,一樣的午後、一樣的景色,接過他替我泡的茶,輕嗅了幾下,唇線劃過陶瓷杯緣,熱氣似乎跟不上香氣的節奏……
砰!
他撇手將我手中茶杯甩出,摔裂聲綻放馬賽克褐菊在地磚上。
「我在茶壺裡放了花種。」顫抖聲隨之抽出。
我看著他,就只是看著他。
「我想要妳跟我一起死,我怎麼能在我生命結束時少了妳,那實在太殘酷了!但那也太……自私了……」他掩面,脆弱低垂,如同沒有支架的牽牛花。
我靠近,依舊凝視。捧起俊臉,含住眼睛上的花,吞下。
「你嚐起來真甜。」我說,溫存著他驚愕的目光。
「如果到處都長滿了花,我一定會吃掉你身上最後一朵,那該多好,比我吃的任何點心都好。」
點連成線,世界的支撐點,積滿花粉的淚水。
三天後,他走了。在那之後我沒有得病,病毒在經過一季之後就消退了,今天,在南方小山坡上,我戴上他送我最別致的帽子,買了一大堆甜得要命的點心,坐在野餐的襯布上,我凝視著盎然的山色,如同垂朽的老先生突然治好了腳疾,隨時可以起舞的活躍模樣。
不管多麼寂寞,春天的草原上依然開滿花呢。風,將我的呢喃帶往遠方。
我的丈夫依然是花的模樣。
畫作的秘密/Emily
我母親平常幫人縫補衣裳、貼補家用,只要一有空閒或假期,便帶我來這位叔叔家。
他家客廳牆上掛了許多風景、人物的油畫或水彩畫,我小學十歲至今已將近十年光陰,牆上的畫作汰舊換新。
我會注意畫作中標示的日期,可知這位叔叔一直持續創作。從母親口中知悉他從商,繪畫並非本業,是興趣,但我對他的畫印象良好,色彩、線條恰到好處,即使色調衝突卻有另一番美感。
母親希望我也學畫,可能因而帶我常拜訪這位叔叔吧!
每次來他家,這隻灰色虎斑貓常兜著我轉,我會陪牠玩,之後才又見到母親和那位叔叔出現在客廳。然後我開始學畫畫。
但每次回到家,賣煤油的父親並不認為學畫有前途,已有好幾次父母為此有不快,總在母親淚水汪汪的堅持下,父親才作罷,我其實有虧欠父親之感,因未照著他的期望而是母親的。
再說那位叔叔也挺疼愛我,會買書、畫具送我,對我的期盼也不少於父親。我心底又更虧欠父親,因父親未送我任何東西,而我卻收下叔叔給的禮物。
那天母親照樣帶我來這位叔叔家,獨留我一人在客廳,可愛的貓咪竟沒想和我玩耍,一見我便掉頭往前走,邊走邊回頭看我有無跟上。
來到一扇未緊閉的房門口,我猶豫了,想起兒時母親曾叮嚀過:進到別人家中,包括親戚家,只能在客廳,不能到處亂走動除非主人允許。
而貓咪竄進房內前特地回頭對我喵喵叫,彷彿叫我把這兒當自己家,於是我跟著貓咪進去了。
「這是間臥房!」我心底緊張不已,深怕被發現,卻見牆上的畫作是熟悉的......母親?!
我仔細看畫作日期並對照畫的內容:怎會有我出生前一年的畫、母親懷孕的樣子,和……裸身臥床的母親?
我‧看‧傻‧了!
整個頭腦嗡嗡作響,感到些許暈眩。
回想我青春期,老師課堂教授健康教育,我因此好奇我出生的過程,父親不是說沒有關於母親懷孕樣子的畫像?覺得沒必要請畫家嗎?怎全在這兒?
我慌張奪門而出。
這時,我突然看母親和叔叔出現於房門口並問,方才什麼聲音?
我因而明白了。難怪,有親戚說我長得不像父親,而父親皆對外宣稱隔代遺傳;難怪,這位叔叔視我如己出,他對我來說竟有莫名親切感。
難怪,母親會帶我來找他。
有一段時間,我藉口有事或裝病,不想去那位叔叔家,因我不去,母親也沒藉口去,實則我不讓母親去見他。
大學畢業後我遠離家鄉、住於某小鎮,我在編輯社因業務往來,竟瘋狂戀上一名有夫之婦,迷戀的程度竟不亞於那位叔叔,同時我也開始想念他。
我為了我深愛的女人,在畫她的作品後面藏了現金,再把畫布釘上去,深怕她遭逢不測,以備不時之需;但我不讓她知道,待適當時機把話說明白。
當我把畫布延著畫框釘牢時,腦筋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馬上坐火車回家鄉。
父親已過逝多年,母親仍舊守在那個家,而那位叔叔呢?
我突然一問,母親愣住、神色暗淡的說,那位叔叔以為母親不再愛他,便把畫作送母親,說要去流浪,也提說這些畫作很珍貴,可隨時派上用場。
母親說,縫補衣服的日子還過得去,絕對不能賣這些畫。
我檢視畫作邊緣是否有釘子,果真!便趕緊把那一幅幅畫作的釘子拆掉,畫布下有許多現金,母親驚訝不已!
我翻起最後一幅畫布下有一封信,把它交給母親說:「帶走這些錢、快去找他吧...」
接下來的日子,我沒有母親來信的消息;而我知道我深愛的女人,因為我而變得快樂。
點心/Emily
倩初懷孕時,突然變得很愛吃小羊羹,幾乎每天夢醒,第一個感覺就是它。
吃小羊羹不打緊,且肚皮裡的小傢伙還會指定紅豆口味。她自嘲飲食白痴,尤其甜點類沒執著,只要是甜的都接受,但小傢伙不行,奶酪、豆花替代,不接受,她全吐光。
有次買小羊羹回來的路上,孕期才幾週的她突然不舒服、肚子很痛,外子趕緊驅車去醫院...。
住院時,她一直回想在超市買小羊羹時,到底哪裡出錯?是被提籃子的婦人撞到?下階梯時差點踩空?還是吃了哪樣不該吃的?
出院後,她仍執意買小羊羹。
外子難過不解:「還想吃?」
「想……回味一下……而已。」她哽咽。
精靈/陳驀守
小時候,故事書描繪著長耳精靈居於森林。年紀稍長後得知從那歸來的車隊總是滿載。但這裡是城市,一名精靈竟於此為家。為何?
一日終於傾吐心中的疑問,對視無語頃刻。
「如果所用之物,凡是花草、樹木、礦石製品,沒一件不來自森林、受其恩惠的話,我覺得住哪都沒差別。」
她說:「再來,這兒原本也是林地,是你們的城市從河的那端一路氾濫過來。」
拳頭/鄭子遴
他從惡夢中奮力爬到現在。聽到「嗶嗶」聲響個不停。是有人打電話來嗎?隨便翻弄周圍的雜物,都不在這裡。真煩!聲音從哪裡來的呢……哦,在地上。誰把我的手機丟到地上去?手機顯示4: 00 pm。他嗅到煙燻味,以為燒焦了甚麼,起床踏在一堆煙屁股上。媽的,怎會把煙灰缸放到地上去?一陣灼痛直湧上頭頂,使他稍微清醒過來,他覺得額上有點痛。從鏡裡那模糊的自己,發現額角爆裂,紅腫難當。
一定是醉後狠狠的摔了一跤,難道我真的喝得太多?他想把血跡拭掉,卻發現右手拳頭緊握,不能張開。
怎麼搞的?還在夢中嗎?他費勁地又甩又抓,拳頭仍是緊握著。莫名的怒火直湧上心,他猛力向鏡子揮拳,鏡中的影像頓時裂開,變成一幅砌圖。血從拳頭如泉湧出,痛楚令他猛地記起有一項任務還未完成。
殺人。
對,就是去殺人,他覺得自己也許是個殺手,也許是社團中人,總之他受了某某委託要去殺一個人。但,要殺誰?去哪裡殺?委託人為甚麼要殺那人?他一概記不起。該死的,可是他總覺得自己怒火中燒,好像非要殺個人不可。
啊,手機裡或有線索吧。他不斷翻查手機記錄,要看看誰是委託人。
他不記得手機裡的名字,也沒有委託的訊息;電郵記錄也沒有發現,電腦裡則窩藏很多裸女。掛在牆上的月曆沒有特別標記,卻給人劃破了幾度疤痕;筆記簿、甚至零散在桌上椅上地上角落的廢紙裡都沒有殺人的線索,卻在牆上發現貼上了業主的警告便條—--他已三個月沒交租。還有顯示逾期未付的信用卡賬單。毗鄰還貼上兩幀人像照:一個中年男人,一個長髮女子。難道我要殺的就是這他們倆?兩幀照片的共同點是佈滿由膠子彈造成的彈孔,兩人頓時變成了麻臉。
原來我買了好幾支氣鎗和一把軍刀呢。他檢視那張賬單,相信是為了殺人準備的。我可不是職業殺手呢。他打開衣櫥,找到那些槍和刀,都是用過的。他推斷自己是社團小混混,而牆上兩個麻臉人,極有可能是目標。
他倆是誰,我要到哪裡找到他們?他看著那男的樣子,猥褻刻薄,死亦無所足惜,但那女的秀美姣好,干犯了甚麼事要死呢。哦,她想必是社團老大的女人,紅杏出牆,甚至出賣社團,非死不可了。這麼說,那猥褻男便是她的新相好了嗎?準沒錯,女人就是這樣呢,恃美行兇,才會幹出賣這種可惡的勾當。那男的就更非死不可,幸好他不是我老大,女的也不是我女人,要不然,我會把他們千剮萬刴來洩心頭恨!
這刻的他,已確信自己要殺一個敵人和一個叛徒。他從名片盒裡找到一張名片,知道那男叫楊覺強,是個總經理。誰叫你把自己的醜貌放到名片上?閻王在等著你呢。
他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去找楊覺強。
緊握的拳頭讓他怒火難壓。我一定也巴不得置這兩人於死地,要不然為甚麼我會這麼憤怒呢。沒錯,他跟這兩個人都有不共戴天之仇,至少跟昨天的他是這樣的關係。
他隱伏在窄巷暗角。楊覺強簇擁著肥腫難辨的身軀匆忙離開大廈,他謹慎地尾隨著。
楊覺強的手機響起一首熟悉的歌曲。
他猛然記起他跟一個女人常一起聽這首歌,旋律讓他感到一種逝去的幸福。
他的女人最愛這首歌。
楊覺強跟電話中人說了些猥褻話,便加快了腳步。
我想得沒錯,他現在就跟那個女的幽會。他的拳頭比之前握得更緊,差點就迸出鮮血來。
楊覺強來到一幢普通的單幢式私人屋苑,他卻覺得十分面熟。
大廈管理員不在。又不知躲到那裡偷懶。他突然吐出這話,連自己也感到詫異。
他看著升降機的指示停在12樓。
12B,我和她就是住在這裡啊。他若有所失般看見「12」的燈熄了。
他按鈴,然後不顧一切的衝進去。
他還來不及亮出軍刀,已經被楊覺強制伏在地。
你這個窩囊,還敢找她嗎?一個胖子壓在一個瘦骨嶙峋的他背上,情景有點可笑。
姦夫淫婦﹗我要殺……他還沒說完,女人便搶著說,你夠了吧?我未遇過像你這般沒出息的男人,甚麼也不會做,只懂關在屋裡上網!我受夠了,你走吧!
霎時間,他找回失去的記憶。有了記憶的忿恨特別令人難耐。
你找別的男人還好,為甚麼要找這該死的胖子?他可是辭掉我的上司呢!
哪又怎樣,誰叫你沒出息才給人辭掉,難道要我跟著你到處討飯嗎?
你連在床上也不能滿足她,還算個男人嗎?嘿嘿……楊覺強的恥笑使他羞怒不已,眼珠快要暴跳出來瞪著女人,用眼神跟她說,妳出賣我!妳竟然連這般羞恥的事也跟他說了!
他離開這個羞辱他的地方時仍緊握著拳頭。他已記起他並不是甚麼江湖小混混,要替老大清理門戶,事實上他只是個失敗的無業漢,被自己的女人背棄,被公司唾棄,被社會放棄。
他漫無目的地走到一幢殘舊的大廈,很自然地走上二樓一個單位。
妙齡甜姐兒。門口掛著的招牌是這樣寫著。他按鈴,不顧一切地衝進去。
甜姐兒大叫,你這個賊,怎麼又是你?上次給你搶了五百元,現在又跟我來這套?不怕又給我們打死嗎?
她說甚麼?我們認識的嗎?我上來是想證實我是個男人而已!我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啊!
三個漢子不知從哪裡鑽出來,把他打個半死,他被扔到後巷的時候,只隱約聽見漢子揶揄他說,鳳姐的錢也搶,真不知現在甚麼世界。
他孤獨地被遺棄在這條又髒又臭的後巷,拳頭慢慢放鬆,一張已皺得差點稀爛的五百元潦倒地掉在溼漉漉的地上。
針/鄭子遴
一支針,讓你與初戀情人愛火重燃。
這是她期待已久的一份禮物,是上天透過互聯網賜給她的禮物。就在她正在預備跟初戀情人會面前,在討論區裡看到這位醫生的廣告邀請,這不是天賜禮物又是什麼?即使她一向抗拒整容,仍然願意為一生所愛放手一博,心底裡一份埋藏多年的勇氣湧向滑鼠,在廣告頁面上的接受邀請方格上狠狠地點擊,就這樣,這份勇氣把她送到這位醫生那裡去。
那位醫生看上去跟她的初戀情人差不多,大概已近花甲,一頭發亮的銀髮和一把雄渾的嗓子給她一份莫名的安全感,再加上滿牆的醫學證書,也不覺得是騙子吧。大抵也是個可信的資深醫生。她跟自己說。
醫生替她進行一些循例的檢查,然後仔細解釋他這個獨一無二的美容療程。
這絕對是醫學界前所未見的發明。醫生從電腦放出一個畫面,向她展示其「發明」的宣傳片。這位醫生在片中親自向病人的臉和大腿等幾個地方注射,接著幾個電腦特技圖顯示化學物質怎樣流通全身,在體內產生一些深不可測的變化,一連串難以理解的化學程式像在解釋那難以揣摩的化學作用,她對這些東西既不認識,也沒興趣,倒對片中的病人在兩三分鐘之間,由風燭殘年的模樣,蛻變成一隻再生花蝴蝶般風姿綽約,特別是那雙楚楚動人的明眸和那對挺拔自傲的乳房,就叫她怦然心動,躍躍欲試這支魔法般的針,畢竟她已五十有幾,更年期亦悄然而至,每次她攬鏡自照,總覺得自己的靈魂之窗已沒了靈魂,雙峰亦被歲月摧殘得乾癟不堪,儼如垂垂敗柳,此刻回春聖手就在跟前,怎可就此錯失良機?
讓初戀情人看見你跟當初一樣美艷動人,叫他如何不再次成為你裙下之臣?醫生一邊解說療程的細節,一邊替她製造浪漫的憧憬,當然叫她神往,隨隨回憶起和初戀情人分別的那些年日裡,縱然跟幾個男人交往過,總都是鏡花水月般的霧水情緣,終究不及初戀那份青澀而浪漫的感覺那般令人心神盪漾,轟轟烈烈。
她拿出一幀跟初戀情人的合照,指著當時的自己對醫生說,我可以回到那個時候的模樣嗎?
保證比那時的你更漂亮。醫生咧嘴而笑,既自信又帶點詭譎。
醫生替她照幾幀半身照,預備讓她在療程完結時比對一下效果。
醫生告訴她療程歷時六個月,所以在六個月內不能跟初戀情人會面。她依足吩咐,跟初戀情人在電郵中訂下半年之約。
在每兩周的會診之中,她也是戰戰兢兢的接受醫生的每支針,醫生嫻熟的手勢讓她沒有感受到任何痛楚,更享受在療程中播放的爵士樂,好幾次她更隨著妙韻進入夢鄉裡,跟初戀情人共赴巫山。夢中的她正如醫生所說的,比當初的她更加美麗動人,肌膚白裡透紅,胚子如剛退了殼的蛋,兩片珠唇豐腴紅潤,乳房變得更堅挺。她被初戀情人環腰擁入懷內,一份失去已久的溫暖又再死灰復燃,兩種體溫漸漸變為一種,情人的吻讓她再次感受如上帝把靈氣吹進體內一樣,精神煥發。
不消三個月,她已發覺自己好像脫胎換骨般,不僅外貌回復往昔的青春,而且心靈上亦猶如得著重生,少艾般胚子上重現自信的笑容,心思也頓時變得跳脫敏捷。
這簡直難以置信呢。她從沒這麼愛上照鏡子,恨不得可從頭到腳照幾遍。興奮莫名的她竟忘記了醫生的吩咐,急急把半年之約縮短為三個月。
重遇之日,初戀情人被眼前這個美艷勝當年的她懾了魂魄,可是到親熱的時候,她的乳房無故坍了下去。
情人被嚇跑了,她氣喘吁吁的跑回醫生那裡,醫生替她的乳房進行急救手術。她痛哭流涕,恨自己搞垮了餘生。醫生安慰她說,當你得著完美的身體時,哪會害怕沒情人?她凝望著醫生那支魔法般的針,慢慢認同醫生的話,她決意讓這支針徹底改變自己的身體,顛覆自己的生命。
她的決心讓胸前再現高峰,身形更勝之前。醫生的針彷佛雕塑家的鑿子,把她雕刻成完美無缺的石像,她卻覺得自己漸漸幻化成芭比娃娃,所指的不單是軀體,連帶靈魂也愈來愈青春、單純。沒錯,更像芭比娃娃,真想替妳變換不同的形像。醫生看得入神,弄得她有點靦腆。
妳可是我行醫多年來的傑作。醫生自豪的告訴她,她亦深信不疑,雖然失去重獲初戀的機會,但此刻看著自己無瑕的軀體,每一吋的肌膚都發出亮澤時,她已無悔了。
頃刻間,她從絕望的世界跳進幸福快樂的世界,走到街上,輕易便得到女生艷羨的目光、男生垂涎的追求,然而她都不為所動,因為現在她的世界裡只有醫生一個。她對醫生言聽計從,而且亦喜歡跟他在一起,愛上他,愛上他的針,她亦認定醫生愛她,會繼續照顧她,給她換上各式各款的華麗衣服,當中他最愛看的,是穿上護士服的她。
有一天,醫生把一個名牌掛到她的胸前,她以天真爛漫的聲音讀著:芭比。沒錯,妳就是我的芭比娃娃喇,醫生得意地替她整理一下制服,然後展示一個巨型紙盒。這就是專屬你的房間嘍。芭比摟動著軀殼,踢踏踢踏的挨進紙盒,臉上展現幸福而帶點僵硬的微笑。這房間跟我真合襯呢。醫生輕托她那渾圓挺拔的乳房,滿意地自言自語道:這真是傑作。
他把芭比娃娃搬到另外一所房間,那裡還有許多其他的芭比娃娃,樣子身材都跟她一樣,臉上展現幸福的微笑。
長頸鹿先生/莫宰羊
該死的每一天。
叩叩叩的敲鍵聲規律循環,伴隨滴答作響的時鐘,紙張相互摩擦的窸窸窣窣,空調如野獸低鳴,三條走道外的沖水馬桶聲音也傳了過來,十人滿座的小辦公室充斥嘈雜的聲響,嗡嗡嗡地在耳邊地不斷放大。這該死的一切!
三點整,最後一份會議資料整理完了,該死的時針卻定格不動,漫漫兩小時竟然要耗費在這種鬼地方!滑鼠點擊聲此起彼落,九張失去表情的面孔隨著螢幕一明一暗,空洞的眼神迷失在文字與數字間的迷宮,緊閉的雙唇恐怕再也吐不出吃飯睡覺以外的字眼。
脖子一伸,窗戶透進一片陽光,慘白的漆牆有了生命,也許跨過那扇窗,我也能重獲新生!
好想拋開一切向外狂奔,管他什麼報告、企劃,乾脆砸了電腦,摔了時鐘,把可恨的打卡機一併搗了,可笑的合約、制度全部都毀了!人生毀了算了,世界毀了算了!
三點十分,內心一陣咆嘯後,才赫時發現指尖有條不紊地在鍵盤上游移,可悲的身體習慣了一切,瞄一眼時鐘,巴不得立刻回家吃飯睡覺。唉,自己與其他人又有何異?
整天下來全身僵硬,脖子尤其痠痛,一到家便滑進浴缸,連頭一起浸到熱水裡,頭昏腦脹就什麼該死的感覺都沒有。
昏昏沉沉直到清晨六點,毫無印象夜晚如何度過。整坨的洗面乳塗在臉上,搓出一顆又一顆的泡泡,然後又一顆顆破滅,極度該死的厭惡感又浮現。大量的清水潑灑整張臉,腰桿挺直,將臉上的水珠一甩,碰──該死!
頭頂傳來一陣疼痛,下意識要用手觸摸,竟然搆不到!鏡中不是熟悉的臉龐,而是半截睡衣褲,仰頭是天花板貼在眼前。
小心翼翼離開浴室,雖有些驚懼,但長高似乎沒什麼不好。回到臥室,在衣櫥全身鏡前準備迎接自己的新身材。
該死。
該死。
熟悉的臉與身體,什麼都沒變,除了那條該死的東西──一條可笑的長脖子!
該死的夢!
不可能連夢跟現實都分不清。更該死!
赤紅的脖子在鏡中搖晃,如何遮掩都顯得突兀。隨便編個理由請假,反正可笑的事實不會有人相信。
迅速鑽入車裡發動引擎,油門踩到底,長脖子意外地不礙事,頭不必從車窗伸出,真是謝天謝地。
駛過鄰近小學與街道,一切都沒改變,為什麼自己變得不正常?餘光瞥見一條黑影,轉頭竟然是該死的長脖子。那人怎能大喇喇地頂著如此荒謬的脖子在路上慢跑?紅燈亮起,穿越馬路的人群中夾雜著長脖子與短脖子,沒有人多瞧對方一眼!
不可思議的事情一再重複,就變得正常?終於到了醫院,一堆長脖子來回穿梭,有些甚至穿著白袍。號碼燈亮起十七號,推開診間門,好險裡頭坐的短脖子醫生與短脖子護士。
「X光很正常,其他來也沒有異樣。」短脖子醫生摸著我的長脖子,左看右看,竟然忽略最明顯的差異。
「醫生你看仔細點,我脖子變得這麼長!外面一堆人跟長頸鹿一樣!」
短脖子醫生與護士對看一眼後竟叫我轉精神科或神經科,說什麼可能是視神經傳導有問題或最近壓力大,造成一些精神障礙。該死!
正當我還在敘述發現過程時,短脖子醫生把身體前傾,聲音壓得極低地說:
「在醫院我不該說這種話……但很多患者有相同狀況,所有理學檢查都正常,我也看不出來脖子哪裡有比較長。這是一位患者事後來交給我的,希望對你有幫助。」醫生將一張名片塞進我手裡。
長頸鹿之家。什麼莫名其妙的玩意兒。名片上只寫了斗大的五個字與一排地址,短脖子最好不要耍我。
聽著導航指示,一路駛向郊區,到達鳥不生蛋的地方,除了一棟破屋外,根本杳無人煙。
「請問是長頸鹿之家嗎?」叫了幾聲都無人回應,便拉大嗓門,讓整座山林回響著長頸鹿、長頸鹿。
房子的另一端傳來腳步聲,二十歲左右的小女生走了出來。
「阿嬤她……去世了,這裡已經不是長頸鹿之家。」
這黃毛丫頭到底在說什麼,叫我自己想辦法嗎?
「那我該怎麼辦?跟這該死的長脖子相處一輩子?」話講到嘴邊才發現自己的口氣很差,「抱歉,我沒有其他意思。」
女孩雖然年紀輕,態度卻很穩重,對陌生人的惡言相向絲毫無所畏。
「以前也有人來過,阿嬤說:『因為一直伸長脖子,身體卻留在原地,所以脖子就慢慢變長。』多數人有相同問題,但只有極少部分的人注意到。」小女生說完了,但她不知道長脖子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連請了三天假後,老闆爽快批准辭呈,恨不得我快點滾!窩在家中總不能坐吃山空,便拾起紙筆看看能否完成小時候的作家夢。雖然存摺數字不停減少,被退稿件越堆越高,卻有說不出的充實,夜半三更埋在書堆中,感覺也挺不錯。
很多事情都是慢慢累積,只是有天突然發現。離職後三個月,自從脖子變長,洗臉都不再用力甩水,就怕撞到頭,但這天腰特別痠,用力一伸後才意識到不妙,但竟然沒撞到,張開眼,鏡中是自己的臉龐與短脖子。興奮之餘也開始回想這段期間的種種與女孩阿嬤的話:「一直伸長脖子,身體卻留在原地。」
現在我除了擁有一條漂亮的短脖子,也算小有名氣的作家,最近安排新工作──長頸鹿之家院長。
伸長脖子,是一直有所期待與渴望,但身體卻留在原地,不肯去追尋。花了兩年時間才知道其中道理,以及不是因為變回短脖子而開心,而是開心才讓我變回來。
如果有天醒來發現脖子變長,請用身體去追脖子,或是先到長頸鹿之家,我們會幫您變回漂亮短脖子。
空洞/言己人
月亮,我特別喜歡呆坐在這。
今天有兩個穿著白色雍腫連身衣、臉部是反光鏡面的無面人乘一個不規則鐵盒而來。他們也是逃跑者。逃跑者,逃往想像與思考的世界。
「這邊可沒有嫦娥。」
「我們想就有。」
「但我不想。」
「二對一。」
「要拚拚看嗎?」
「不要,那就太多人。」
「你們來幹什麼?」
「完成任務。」
「甚麼任務?」
「飛三十八萬公里過來,插一枝旗,帶幾塊石頭回去。」
「可是,你們用想的就可以完成了。」
無面人一號停了停,望著二號背頂厚重裝備,雖然只承受地球五分之一的重力,但動作仍很笨拙。
旗幟插進土壤,揚起一縷灰煙。那個時代多少人質疑這些是電影片段,特效的假象。
也是想像與思考。
「這是我們想的。你看他,我想他就為了真空環境而生。他沒有管你在不在。」
「你呢?」
「如果不想管你,你就聽不到或者聽不懂我的話。同樣地,你不像你假裝成的那樣冷漠。」
「……」
「在煩惱?」
「想永遠逃跑。你看,沒有生命的這裡不是很好嗎?沒有施害者和被害者。」
「這樣說傷害才是煩惱。」
「有生命就有傷害,因為慾望居於生命之中。」
「可是,即使可能是僅有,生命當中也有慈愛。」
「所以我在煩惱。」
這時,無面人二號已經插好旗,從鐵盒中開出一台車來。
「走吧,帶你去兜風。」一號說。
「你真的對我那麼有興趣嗎?」
「你說這是你的理想世界,總要巡視一下才下定論吧。」
我坐他們後面,一號坐在駕駛席旁,開始說自己的來歷。
「那個現在,肉體存在的千禧年代,我有一種生活。在連鎖快餐店內對著一鍋滾油,拿著不鏽鋼筲箕,放下提起放下提起放下提起……把經基因改造的、吃激素大的速成雞炸熟。我是制度中的失敗者,其他詳細的都不值一提。」
之後他開始講學,說以前的月球,說後來的月球,說他們撿了哪裡的石頭,說他們還欠多少個地方未去過等等。是的,時間也不是逃跑者的界限。
「後來有人在右手邊的那座山找出有細菌,所以這裡是有生命體的。」
「你們都知道後來,為什麼還會來?」
他們安靜了。
車一直顛頗前行, 大大小小的灰石令路途很難過,終於在一個坑洞旁停下來。
「這次到我。你陪新朋友聊聊天。」一號說罷下車,只有我和二號留在車上,看著一號步伐欄柵移向坑洞中央。
「你知道嗎?石頭是最好的,不會消失。」
「為什麼?」
他說起他的故事。
「石頭是最好的,不會消失。」我發現所有東西被大地分解殆盡,泥土吸食完這堆腐臭垃圾的營養液,只剩下我的漂亮石頭之後,媽媽對我說。
我活在失落的時代。在等待父親回來期間,媽媽在花園挖了一個洞,叫我把想留給他看的東西放進去,把土蓋好,這樣他就會看得到。所以我把一塊有三種藍色的石頭放進去。
東西裡面也有老師稱讚的作文、媽媽烤的半份口袋蛋糕、幾份戰勝報道…我不知道這些東西完全被分解要多久,當殺人者放下武器,當兩個城市消失之後,父親帶著滿身硫磺味和血腥味回來。
起初大家忙於慶祝戰勝,一天到晚開派對。情緒由熱切轉為希冀,大家著手未來時,媽媽失望了,父親不要未來。
父親開始懶得辦派對找藉口喝酒,一群人直接租了一間老舊公寓,天天喝個天昏地暗。父親回家的次數愈來愈少,時間愈來愈短。媽媽一人養家,肚子愈來愈大。到一個階段父親回來變成索取零用錢的例行公事,而隨後媽媽的一大輪抱怨、咒罵和嘮叨亦然。
一天,父親醉了回來(我曾經回去看過,他也吸了毒)。
「你開心嗎?」
「不開心。」
「為什麼?」
「你不在,媽媽常罵你不賺錢。」
「我後悔。」
「爸爸做錯事?」
「不是,是世界替我選了一條錯的路。」
「媽媽說錯了改正過來就好。」
「誰可以改變戰爭?」
「老師說是正義那方。」
「戰場上沒有正義,只有殺人較多和較少的分別。」
「那爸爸為什麼要上戰場?」
「不知道。」
然後父親叫我去同學家玩。
最後消火員從成為火場的家救出媽媽,腹中找不到我那仍未檢查性別的弟弟或妹妹,只有大堆鈔票。而爸爸則在花園裡,左手拿著刀,右手抓住自己那完全切離肉身的肚皮,原本在腹腔內的血肉則散滿一地。
「人都是空洞的,要找東西填滿。」父親某次喝醉後對我說。我知道他最後一個好奇。
我以為逃跑者只有生命一個界限。但我發現逃跑在苟延我們的肉體生命,令我們會吃喝會睡覺,即便我們根本不覺得有需要,只為了下一次逃跑。
我下個月結婚了,我找到我的慈愛,不會再逃。
無面人二號握住他的石頭,用力一擲,寶藍、水藍和天藍的三色石頭向無垠的太空飄流。
「別死,你只是寂寞而已。能逃跑是天賦,敢想像就有可能。」他說。
我是逃跑者,逃往想像與思考的世界。
冬至/湘綺
今年,她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怎麼也想不起來。不過冬至慣例的全家進補,她倒沒有忘。
離開床後,一股冬天固有的寒意似乎更加的猖狂。看著外頭未亮的天帶著灰藍,她不禁又多添些衣服,連褲子都特別穿了兩件。今年比去年更冷了些。
瞥見時鐘上的短針指向六,她便騎著50cc的摩托車,匆匆的出門。
再進家門,手上提著一帖中藥行特製補藥、兩隻雞、兩盒花生湯圓、兩盒芝麻湯圓、三斤紅豆、三顆小高麗菜、四條白蘿蔔、五盒白玉豆腐……
當所有的食材都移到了廚房,已經是五分鐘後。這時外頭似乎有了些聲響,她急忙的跑到大門打開,一看原來是隔壁人家的孩子過節回家。瞄見鄰家詫異的眼神,她只是強撐起笑容,用著不怎麼熟悉的客套話:「你們家的孩子上大學?幾年級?」
「大三了。快畢業了。」
「是讀甚麼科系?」
「法律」
「那不容易啊!」是阿!拉拔小孩到這麼大,真的不容易阿。
「……」
她忘了是怎麼結束話題,回到廚房的。但視線就一直停在爐上開滾的紅豆湯。伸手將白圓的湯圓丟入湯中。湯圓的白上沾了深紫紅的湯色。她出神的搖匙攪拌。
晚上六點,餐桌上一鍋全家進補應節的中藥雞湯、一盤孫子最愛的炸雞、一道大兒子愛吃的三杯雞、一鍋媳婦愛喝的菜頭湯、一盤老伴稱讚的炒高麗菜、一道自己拿手的紅燒豆腐,及一鍋象徵團圓的紅豆湯圓。這些都熱騰騰的冒著煙,正和冬天的寒氣默默的交鋒著。而她那滿佈皺紋的手,卻不禁顫抖的按著電話上的數字鍵。
手緊握著話筒貼耳,在對方出聲後,她便開始碎碎念:「兒子,工作太忙了,記得吃飯。還有你爸他有高血壓,別讓他吃得太鹹……」
但電話的一頭卻是……
「您撥的電話是空號,你查明後再撥,謝謝。The number you dialed does not exist, please verify it before re-dialing. ……」
她講了許久,久到滿桌的菜早已被冬至的寒掠奪了所謂的溫度。
廣寒宮送貨報告/悠忽
上星期,廣寒宮。
望著匾額上寫的三個大字,將脖子上的圍巾重新裹好,抱起那厚重的包裹,我戰戰兢兢地走進去。
按下門鈴,站在對講機旁大喊:「您好,我是來送藥材的!」嘴裡說著前輩教的固定台詞,接下來就等「祂」來簽收了。
東等等,西等等,好不容易門開了。奇怪的是,出來簽收的不是玉兔大仙,而是嫦娥女神。
「呵呵,不好意思……能不能等到下個月再送來。」一身霓裳羽衣,美麗依舊的容貌中帶著一絲歉疚。
咦?還沒反應過來,正一臉錯愕地呆站在門口時,一聲語帶怒氣卻意外稚嫩的聲音從內傳出。
「別、再、送、來、了!」一根搗藥杵從裡面迅速飛出,我的側臉掃過一陣冷風。
天啊!這裡已經夠冷了,又來一陣冷冽逼人的寒氣是怎樣?
「請問玉兔……」聽前輩說玉兔性格溫和,搗藥行醫,是個好好仙。既然都來了,說什麼也要見上一次面,回去也好交代。
只是,祂出來時,我也傻了。
偌大的宮殿,先是屋頂破了個洞,再是冒出白茸茸的一對兔耳,後是眼睛、嘴巴、身體!
不是吧!
撐大雙眼,張大嘴巴,看著「巨兔」一路蹦出去,我差點沒昏。
「唉,一切都是我的錯……」後來,女神擔心我回去難以交差,不但好心地簽收,也交代了整個原委。
原來,最近女神迷上了叫做「電視劇」的東西。因為覺得好看,於是拉上玉兔一起看,只是沒想到祂的反應會那麼大。
「好人都快死光,壞人全是不死之身。我搗的藥,好的吃不到,壞的不用吃,那還搗藥要做什麼啊!」
玉兔的體型隨著氣憤的程度而改變。雖然女神常跟祂說這不是真的,但對方似乎聽不進去。於是,就變成我看到的那樣了。
後來,聽說玉兔那天跑去找吳剛先生喝個不醉不歸,哭訴解悶去了。
再後來,連著三天因為祂的關係,雨神說自己莫名其妙地接到一張張「降雨過量」的罰單,而我也因路況不佳,直到今天才回來。
報告完畢!
PS:我真的不是……為了跟女神要簽名而延誤時間回來的!